[丝路组]过客归途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红衣男人搬了一张躺椅铺在回廊向阳处,屋檐漏下的光里浮动着尘埃,半截黑布鞋浸在流动的光束中。太阳西沉,半日的光阴逝去,日影也一寸一寸往上移,男人眯着眼睛,终于得以蒙着满面的日光。薄薄的眼皮模模糊糊盖着眼眸,眼前是石榴成熟时跳动的鲜红,就像是胸 腔里流动的浓稠的血。胸口的肋骨和内里的软肉都堪堪发疼,心口酸胀着累累的秋实。

枕芯里掺着安眠的药草,淡淡的香,王耀轻而易举睡去。一入经年梦。

梦中荷塘的水光像是亮白的不同于女子梳妆的铜鉴,映着碧色的天穹和白如棉絮的云。水塘中娉娉袅袅的白荷,蜻蜓点着柔柔的水,红色长喙叼走泛着泠泠银光的鱼,叽叽喳喳的黄雀窥着堂内人们来来往往,叫唤的声音和着渐稀的蝉鸣,梦中是三伏已过的暮夏。这又不像是梦中,只是梦外所在的场景般。

一刹那仿佛戏台上一幕唱罢后转换,黄色大漠中旅队踏歌而行。除了漫天的黄沙和毒辣的日头,大漠空空如也。渺茫之际隔空捕捉到锈蚀铃铛的回响,循着那声响的来源,面前出现了驿站酒寮。丝绸包裹着舞姬柔嫩的腰肢,蒙着面纱的异族姑娘踩着鼓点摇摆,白皙的双足落在圆盘之上,动作起落之间环配叮当。而梦中的自己则裹着黑色紧窄的衣衫,倒不像是中原的服饰,兜帽和面纱牢牢锁住皮肤,手间举着一杯葡萄酒,只露出一双浅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装着江南的秋水或是兴安岭春日融化的雪水。


王耀记起这场梦该是他的一次远足,已经活了千年之久,去往异域的旅途中却还带着柔情壮志的少年心性。一饮而尽一泓碧酒,梦中的男人起身,竟也落在那鼓点咚咚的节拍上。男人颀长的身子毫不逊于舞姬,只是多了一份男子的力道和豪迈,连伴舞的鼓点都变得深沉起来。一舞歇,喝得满堂高歌,驿站变得更加热闹,王耀却独身掀开厚重的账布,掂量着银子,牵着高大的骆驼,走出了驿站。

一望无际的大漠,瞥见苍天为盖,大地为席,渺渺人间也只是天地间的过客。纵使身为国家的王耀,也是过客。王耀离长安——离遥远的都城已经有千里之远,他一路沿着丝绸古道,西行穿过大漠,想去往传说中的西方。

王耀已经忘记了如何遇到那个男人,梦里也不甚详尽,只是稍稍出神,背后就跟着那个异族男子。褐色微卷的短发,深邃用岩石削刻过的面容,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明明是成年男子,却带了点可爱的孩子气。

“你要去哪?”那人随着王耀走了许久,说着一口别扭的汉语。

王耀也不应答,拉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我叫罗慕路斯。”男人不依不饶,他的声音仿佛是钟磬般深厚。

“你来自哪里,是东方吗?那个叫长安的地方?”他继续问着,毫不厌烦。

“走了那么久,要喝水吗?这水壶里是地底流出来的清泉,那山上的雪融化渗入了地底。”他露出友好的微笑,将水壶打开大喇喇地递到王耀面前。

“前面有一个绿洲,我过来的时候住在那边过。”眼看着王耀走到另一边,男人连忙阻止。

“我要去西方。”王耀终于开口了,却也没回头看他。

“我从太阳落下的西方来,上帝眷顾的地方。”出乎意料的回应,男人显然很兴奋。

“我叫王耀,我来自长安。你是罗慕路斯对吗?”王耀回答了之前罗慕路斯的问题,唇角挑着浅笑。

“耀?”罗慕路斯念了几遍才掌握了发音,降下的音调让他的声音更加低沉。

“西方有什么好玩的吗?”王耀问道,“那里是不是种满了树,到处都是酒窖和香料作坊,地下有很多宝石吗?”

“想知道吗?”罗慕路斯扬起了帅气的眉毛,“我带你到我的家乡——然后你也带我去你的长安。”

“嗯。”王耀想了想,这个交易是可行的。

“那你们东方有什么?都是黄金白银?”这回轮到罗慕路斯问了。

王耀笑,他道,掺了一份不自觉的骄傲,“我们有千里的群山,万里的长河,也有一马平川的原野和渺渺茫茫的湖泊。人们在其中建起了高楼,凭栏远眺,我们就看到了山林河海和平原湖泊。”

“我们有城堡和围城,也有湖泊和森林,我们有骑士和剑。”罗慕路斯也不甘示弱。

“……我们有盘古将天地撑起。女娲炼石补天,甩着泥土,泥点落地就成了会动会跳的娃娃,通通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说到了起源和传说,王耀指着天空,“太古时期这里还是一片混沌,是神将天地分开。”

“上帝在第六日造了人。而我们的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受到了诱惑偷食了禁果,于是他们明亮了眼睛,有了智慧,懂得羞耻。他们离开了伊甸园,繁衍成人类。”罗慕路斯说,他按着胸口,眼神灼灼,“而我们的爱人是我们胸前的肋骨。”

不知道争论了多久,他们走到了湖泊和胡杨林边,那是仅有的点点绿洲,是点缀在大漠的珍珠。远方一轮落日悬在西面的天空,火红的戈壁和昏黄的大漠,深蓝色的夜幕从东方蔓延开来。

“那是大漠中独有的落日,就像是燃起了天上的圣火——不过我们翡冷翠的红色玫瑰,比那火烧的云朵还要美艳。”罗慕路斯看着那不再灼热的太阳。

“倒不如说说我们那边春日的映山红,如同点点的星火。风吹来,不小心闭上了眼,就怕睁眼时火光会燃满翠绿千山——从南边的丘陵燃到长安歌女的鬓发间。”王耀说,眼前就纷扬了漫山漫野的火红杜鹃。

“红玫瑰也可以做成香料。”罗慕路斯道。

“映山红还可以入药食用,也可以研磨成丹蔻,涂在女子的玉甲上。”王耀接着。

罗慕路斯笑了笑,不再辩驳。他伸到怀中拿出一朵干枯的红色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送给你,来自东方的美人——这是我们国家的玫瑰花,虽然失去了水分,却依旧带着刺。 ”

“像是月季。”王耀接过那朵玫瑰,仔细端详着,“很美,谢谢。”

“玫瑰的花期只有两个月。过了两个月,花朵都会全部枯萎。”罗慕路斯看着王耀手中的玫瑰。

“我们只是玫瑰的过客,来年它们将又盛开。可是来年看到的已经不是昨日那朵玫瑰了。”王耀道。

“而玫瑰对我来说,也只是我漫长生命中看见的一个瞬间而已。我活了很久,很久很久。”罗慕路斯说,脸上是难得正经起来的表情,“久到身边已经记不起有谁了。”

“而每一个过客都有归途。”王耀也想起了他身而为国的百千年时光,“我们也都是彼此的过客罢了。”

罗慕路斯没有说更多的话,他牵着骆驼,在前面带着路。天边的晚霞仿佛织锦,将风尘仆仆的旅客渲染得更加沧桑起来,在那一刻,王耀觉得眼前的男人也许和自己是一样的。

他们一同走过很多的路,在沙漠中的客栈喝酒,在绿洲中的人家借宿,在难得遇上的某个庆典围着篝火跳舞。他们是大漠的过客,不是归途。


最后罗慕路斯没有带着王耀走到那遍地香料的西方,他在某一场沙尘暴中没有告别就离去,而王耀睁开眼看到高大的撑满天空的胡杨林,一个美丽的姑娘对自己说着听不懂的话。

你没事吧。王耀猜那女孩是这个意思,于是他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女孩也不扭捏,抬眸就直直撞进了男人那漆黑如墨的眼中,偏偏那垂下的夜幕里落满晴朗大漠的星光。

王耀隔日离开那个绿洲,走上了归途。临行前,王耀将放在胸口的那朵玫瑰递到救了他的女孩手中。在少女绯红着脸的注视下,王耀将花朵别在她浓黑的长发间。那就像是天边的红云。

不知道翡冷翠的玫瑰花田是怎么样的?王耀想着。这场旅行也该结束了,不知道长安的月季是什么时候盛开的?王耀之前没有去注意这些。人间帝王给王耀的高楼窗棂外是荒芜的苍穹,也许种上一些花会撑起一片温柔的风景。


至于罗慕路斯,很久之后王耀才懂得他们应该是相见恨晚的。可是这场旅途中他们除却名字都再无所透露。罗慕路斯不可能知道王耀不只是一个冒险的旅客,他是中华,是东方的古国。而王耀在许多年后才知道他遇到的名为“罗慕路斯”的男人是来自西方的王者——罗马。

他统治西方,他存在于东方。他们都是彼此的过客。历史只给了他们短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得以相见的短短瞬间。他们就走上了各自远行的世纪。人生天地间,他们都有各自的归途。


金黄的日光将红衣男人全部包裹住,又慢慢暗淡了,只剩下白日的余热,又是一日悄然而过。秋至后,日头变短,萧索的秋风带着夏日微薄的余烬自北向南侵袭大陆……一过淮河日影长。

王耀醒来的时候手脚发凉,南柯一梦后惺忪着睡眼,抬头就望见夜幕四合,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味道。天空一角燃烧着最后一抹残云,深蓝的夜幕如同柔软丝绸款款抖开,落着点点星子。

起风了,夜色如水,王耀裹紧了袍子,不知道哪儿来的乐声传过来。王耀站起身来,背影被削得笔直。他轻轻念着和着一首诗:

“闲来春雨秋风凉,一过淮河日影长。院落黄发跳石阶,石阶青绿转鹅黄。默默蝉声藏,转眼一季忙。大雪满朔北,胡笛又苍凉。曾经少年不知愁,黑发三日薄染霜。梦里过客笑眼望,望回廊,秋螽藏。
人世短,人间长。 ”

人生短,人间长。




给亲爱的镜子的生贺……【】不,已经过了很久惹……本来是想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直接来写的,但是出自古诗十九首,南北朝的所以……这个故事里的时代是西汉或者东汉吧【】查了很多资料,如果还有BUG真的对不起惹【】

镜子!生快!么么哒!(PД`q。)•。’゜

By糊梳 2013/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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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为我而歌,故人因我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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