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

文/糊糊 

割喉侠系列的一篇,大概可以算百合,这篇文写了快一个月,1w6。

感谢涼涼,阿陌还有锐锐的陪伴,中间有几段对话是涼涼想的ヽ( ´▽`)ノ 希望你们可以喜欢这个故事。

 

小提琴家第一次拜访卡特斯洛特先生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夏天过去不久,空气中还留有挥之不去的金灿灿可实体化的燥热,仿佛尘埃无处不在。

隔壁的医生在草丛上和一只狗玩耍,水枪的水喷到很远,溅湿了小提琴家的黑皮鞋和白袜子,医生跑过来道歉了。医生的笑容透亮,而道歉也十分诚恳,短黑发的小提琴家点点头,示意她已接受道歉。

“……我的邻居,这两天似乎都不在家。”好心的医生说,“我可以帮你留个口信。”

小提琴家摇摇头,她对医生摆了摆手,背着她的小提琴转身离开了卡特斯洛特先生别墅外的花园。

 

日光还是如此温暖甚至于炎热,就像席拉小姐浅棕色的头发一样。小提琴家这么想着就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她要跳舞,想拉琴,想唱歌。但是她只是稍微红了脸庞,也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由于加快了脚步导致的缺氧而已。她边走路手上边悄悄打着节拍,她最近正在写一首曲子,打算献给她心中的爱情女神席拉小姐。

她不知道,这首曲子她写了一年还要多上许多时间。按照她平常的速度,两个月就可以写好了。

 

不过席拉小姐倒是完全不知道小提琴家来访这件事,她此刻正和好友卡特斯洛特先生在咖啡厅。

“天气热得要死,我家里空调坏了。”席拉小姐抱怨着零零碎碎的琐事,“车也坏了,我只能挤火车。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非常帅气的男人,他身上有种十分奇异的气息,让我以为看到了一块沉淀多年的俄罗斯核桃木。”

卡特斯洛特先生很喜欢听她说这些事,在席拉小姐身上他感受到了丰满的人性,这让他觉得很美好。

“……我跟你说隔壁那个单身的物理教授居然有了恋人!”席拉小姐继续说,“是个警察哦。”

卡特斯洛特先生点点头,将一块糖放到席拉小姐面前的咖啡里。

“要三块。”席拉小姐瞥了一眼,对卡特斯洛特先生说。她的注意力被在咖啡厅弹琴的年轻男人吸引了:“那边那个人弹的曲子真好听……是什么曲子?”

“说了你下回也不知道啊。”卡特斯洛特先生笑着说,“是《水边的阿狄丽娜》。”

席拉小姐皱了皱眉头,没有反驳。

 

小提琴家遇到席拉小姐是在一个月前的音乐会上,小提琴家是这场音乐会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刚在国际上得了金奖,被重金聘请到了这个有名的乐团中。音乐会很成功,小提琴家也很满意,除却——

“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听,我将花献给你吧。”音乐会结束后一位有着棕色长发的长裙小姐将一大束玫瑰塞给了她,说完就提着裙摆哒哒哒地跑走了。

小提琴家还抱着小提琴,而那位小姐早已不见了踪影。小提琴家记得很清楚,整场音乐会很成功,观众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包括坐在这位献花小姐旁边的优雅绅士,但唯独这位小姐,从开始就撑着下巴,半闭着眼睛睡觉。这位小姐大概做了一个美梦,连高潮时狂风暴雨的合奏也吵不醒她。反而是小提琴家的提琴独奏时她伸了个懒腰,悠悠转醒。她身边的绅士递给她一杯水。

我们的席拉小姐不怎么能像她的男伴卡特斯洛特先生一样欣赏这种高雅的乐趣,这不能怪她。一般的人都对席拉小姐很宽容,因为席拉小姐可爱又漂亮。

 

不不不,但为什么她送花给我?小提琴家抱着小提琴和玫瑰花,不怎么理解。

这时候卡特斯洛特先生走过来,他对小提琴家解释道:“席拉她忙着去看一场电影……她说谢谢您让许久未睡好的她有了一个较为连贯的长时间睡眠。”其实卡特斯洛特先生自己也觉得这番话说出口很是尴尬,但无奈席拉小姐这么嘱咐他,他只好原样描述。

小提琴家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有着雪白的脸蛋和黑色齐耳的短发,眼瞳也是黑色的,沉默且深邃。

善于察言观色的卡特斯洛特先生马上意识到了和小提琴家交流上出现的隔阂,于是他拿出手机,递给了小提琴家。

小提琴家显然是有些惊讶,但是她接过手机,打开自带的笔记本,打下了一段话。小提琴家是一个哑巴,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不是,总之她不会说话,她只会让小提琴说话,而且说出无与伦比的动人的语句。

【没事,我并不介意。谢谢她的花。】小提琴家写道。

卡特斯洛特先生将手机拿回来,也打了一段:【她就是那么拥有着丰富的常人难以企及的想法,希望您可以体谅她。】

这种无声的交流持续片刻,送花的席拉小姐回来了。她哒哒哒蹦跳着地跑到卡特斯洛特先生的身边,亲昵地挽起绅士的手,对着小提琴家打招呼。

“我发现我电影票忘记带了!看不成电影了!提琴家小姐,玫瑰花很美吧,很衬你的黑西装吧……对了你单独拉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是《纪念曲》的一部分。”卡特斯洛特先生解释道。

小提琴家还站在原地,她低着头看着席拉小姐的长裙裙摆,三秒钟后才点了点头。

 

席拉小姐拉着卡特斯洛特先生离去时,转过头对小提琴家露出一个微笑。

整个世界的音符都为之静止了,只为了下一秒小提琴家的灵魂剧烈震颤,发出尖锐绝望的哀鸣。当灵魂遇到爱时并不一定都是欢乐和喜悦,至少那一刻不是。欢乐喜悦在下一秒才姗姗来迟,像是岩石被海水淹没,退潮后遇见天空中一轮满月。 

 

【我们不是恋人。】只见卡特斯洛特先生对小提琴家对着嘴型,他猩红的嘴角扯出微笑,对小提琴家做出再会这个手势。

 

小提琴家抱着她的花和小提琴,她低下头轻嗅,玫瑰花上一定喷了香水,不然怎么会如此芬芳呢。她兀自微笑了起来,周遭都洋溢着轻快愉悦的气息……而且这种气息一直包裹着她,距离她下一次见到席拉小姐。小提琴家并不擅长交际,她鼓起勇气去打听席拉小姐的事情,得知到得并不多。“亲自去认识一下那位小姐吧。”有一位友人对她建议道。小提琴家写道,她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友人笑着提醒:“亲爱的,你本来就不会说话呀。”

【可是……】小提琴家很犹豫。

“没有什么可是的。”友人已经替小提琴家要到了席拉小姐的联系方式,“你可以试着给她发短信……约出来喝杯咖啡什么的,听说这位小姐很喜欢吃甜食呢。不过话说回来,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于是夜晚从一个短信开始,小提琴家将自己包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空调冷气呼呼地从头顶吹过。小提琴家没开灯,巨大空旷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享受这样的静谧。

【您好,席拉小姐,我是……那天那位小提琴家,您的花,我插在花瓶里了。】小提琴家斟酌了很久,才发出这条信息。

席拉小姐的回复很晚,大概是没有看到,是在凌晨四五点才回过来的。小提琴家迷迷糊糊地被信息的声音给吵醒,她本来一直守着短信,但是实在太困了,就睡着了。

【哦。谢谢你没把它们扔掉。记得在水里放维生素C,它们可以陪伴你更久的。】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建议。】小提琴家写道,她的手指由于常年拉琴结了厚茧,但比一般人更为灵活,【这么晚,您还没睡吗?】

这回席拉小姐回得很快:【是啊,我刚刚睡醒。】

小提琴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她咬着手指,打了又删,无与伦比的挫败感袭来。席拉小姐一定会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无聊吧……小提琴家想,但是我就是一个那么无趣的人啊。

【现在太阳快升起来了,你拉开窗帘的话,可以看到鱼鳞一样的朝霞哦。】席拉小姐又发了一条,小提琴家甚至可以想象席拉小姐说这句话的语气,一定俏皮极了。于是她赤脚走到落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三十二层的高楼……远方真的有鱼鳞一般的朝霞,散开像是公主的裙摆一样。

【我看到了。】小提琴家回道,她呼吸急促,可惜她无法说话,不然她一定要说些什么来排遣她内心急剧膨胀的情感,不过她从小就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绪。先是深呼吸,让沸腾的血液都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再将视线投向远处,远处是一场瑰丽的日出。小提琴家花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她颤抖着双手又打了一段,标点是无比平静的:【我在同您看同一场日出呢。】

【我是第一次跟人类一起看日出。】席拉小姐写道。

第一次……证明这场日出在她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吗?心中的情绪无法再抑制了,她不能尖叫,也不能歌唱。小提琴家想起了她的小提琴,她回去卧室将琴盒拿到了落地窗边。

这是一把刚擦拭过的棕色的小提琴,陪伴了小提琴家许久,小提琴家的手指抚摸上时可以感受到小提琴的震颤……小提琴家不会说话,因此小提琴就是她的声带了。

 

【我可以为您拉……一首曲子吗?我打给您电话。】

小提琴家小心翼翼地发过去,还补充了一句:【那是适合,在日出之时拉奏的曲子。】

【为我而独奏的音乐会吗?求之不得。】席拉小姐大概是笑着打下这些话的。

小提琴家将号码拨过去时指尖按在挂断的界面上,她说服了自己不去挂断,直到电波穿越过半个城市,到达席拉小姐那儿。席拉小姐按下了接听键,小提琴家的手指滑到另外一边,点下了免提。

“来吧。”席拉小姐的声音带着睡意,低哑的,正好挠在小提琴家的心里。

小提琴家将小提琴放在肩膀上,她自小做起做了无数次的动作,此刻有些磕磕绊绊。第一个音符就拉错了,但是小提琴家自己没有意识到,席拉小姐就更无法意识到了。于是整首曲子都拉得不对了,高扬的音符更为高昂,原本低吟浅唱的部分则如同放声高歌。

一曲终了,小提琴家的手被琴弓勒出浅浅的红痕,她很热,全身都热极了……等等,刚刚最后落幕的音符不该是这样?可是刚刚发生了什么?小提琴家的脑袋里完全没有拉奏这首曲子的记忆。

 

“很好听,”那头席拉小姐轻声说,她是在赞许,她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很着急吗?我听到你的琴声急促,仿佛急切地想要倾诉什么。”

席拉小姐的语句对小提琴家来说有让人安定的力量。小提琴家逐渐冷静下来,她将小提琴放下,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了手机的小音箱。

“这是什么曲子?”席拉小姐又问道,呼吸声也传递到了小提琴家的耳朵里……这不够,小提琴家回想起席拉小姐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和席拉小唇角的微笑,很快,小提琴家的面色微红了。

小提琴家也在呼吸着,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心跳,让呼吸平缓。

良久后,席拉小姐先深吸了一口气,让小提琴家的内心发出愉悦的呐喊:她的呼吸声也是如此美妙,比最美的提琴曲还要充满着韵律美。

“抱歉,我忘记了卡特斯洛特说你不能说话。”席拉小姐说。

 

仅仅是这句话,就让小提琴家想要哭泣。席拉小姐说的话,语气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更不是其他的什么,而仅仅是陈述事实,为忽略了他人的感受而真诚道歉。

《G大调第一号奏鸣曲》。这是《G大调第一号奏鸣曲》……小提琴家在心里说。

她什么都不能做,她不能说话,不能向席拉小姐传递其他信息,她也想不到可以从和席拉小姐的对话中退出来去发短信,她抹了抹眼睛,拿起脚边的小提琴。她只能拉琴,拉琴。不停地拉奏,不停地拉奏。

席拉小姐已经缄默住了话语,只需要倾听就够了。席拉小姐是一个善良的充满人性的姑娘,她不介意在清晨听一位小提琴家的倾诉……比起唠叨不休的话语,席拉小姐可能会更加喜欢小提琴家拉奏的曲子。

这场让小提琴家颇为幸福又挫败无比的对话结束在她的手机用完了电,关机时手机叫嚷着,但是小提琴家的曲子也到了高潮。琴音如同狂风骤雨淋落,将她自己给浇得湿透,小提琴家照例鞠躬,她理了理额前湿透的发。艺术孤独在无人欣赏,而此刻的小提琴家并不孤独。

天光已然大亮,雨霁天晴,底下人来人往,尘世如同潮水。小提琴家的嘴唇紧紧抿着,她的灵魂出窍在这一刻,琴弓脱落,肩上的小提琴也缓缓下滑。

小提琴家躺倒在落地窗前,她的灵魂是俯瞰一切,又在无所不能的爱的笼罩下低声哭泣。灵魂可以发出声音,但身体不能。

“神啊……神,我爱她。我深深爱她。”

 

小提琴家第一次拜访卡特斯洛特先生没有如愿。卡特斯洛特先生也是夜晚回家才知道这件事的。

“今天上午来了个短发的女孩,是来找你的。”医生对晚归的卡特斯洛特先生说,医生和他的朋友在庭院开一场烧烤大会,并邀请卡特斯洛特先生参加,“是个黑头发的短发女孩,背着小提琴,看起来很是温柔,是倾慕割喉侠大名的人吗?”

“这回不是。”卡特斯洛特先生先是拒绝了医生的好意,他立即是想起了那位小提琴家,“她倾慕的是一位真真正正可爱的小姐,这回跟我无关。”

“是……那位席拉小姐吗?”医生笑着问道,“我有见过她几次。”

“她太富有人性了,所以很多人类都爱她,这很正常。”卡特斯洛特先生将门口的路灯打开,他嘴角笑容扬起,对医生道了晚安。

“……而你也是充满人性的啊。”医生被卡特斯洛特先生完美的微笑所迷惑,他喃喃地说。

卡特斯洛特先生转过去时已经不笑了,但是扯到零度的嘴唇,他没有回答医生的问题,也许是因为没有听到,也许是因为他的手机在振动,他必须腾出手来接。

他接听电话时那美丽的笑容又回到了他嘴巴上,这比面具更加隐蔽。

 

打电话的是席拉小姐,也是卡特斯洛特先生通讯录为数不多的人。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席拉小姐一惊一乍道,“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次我跟你说的在火车月台遇到的男人身上是什么味道了……不是香水味,核桃木味也不完全是,这种味道我在冷兵器博物馆那儿闻到过!”

“也许是工作人员吧。”卡特斯洛特先生打开了门,将门口的灯关上。

“绝对不是,我觉得,”席拉小姐的声音低了一些,“也许是你的同类也说不定!”

卡特斯洛特没有回应这个问题,他实际上对此没有太多的好奇心:“比起这个,小提琴家来找我了。”

“这算什么,她给我打电话了……”席拉小姐的话语中带着笑意,“她不会说话,但是她的琴声很动听。”

卡特斯洛特先生本对小提琴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听了席拉小姐的话,模糊的轮廓清晰了些,这是一位有着美妙琴音的女孩,她对席拉小姐一见钟情。卡特斯洛特先生对于感情的感性认知绝对不如席拉小姐,但是由于他实在是活得太久了,见到的人也太多了,他熟知所有感情的一切外在表现。小提琴家绝对是深深爱上了席拉小姐,但席拉小姐本身可能无法认识到,卡特斯洛特先生是看得很清楚的。

但卡特斯洛特先生不愿意说任何话,他问席拉小姐:“你亲身经历过爱情吗?”

席拉小姐沉默了片刻,她大概在那边摇摇头:“你忘记了我是不会爱上人类的,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人类对我的爱我也无法准确感知到……但是我好几个好友因为情人变心就要死要活,我觉得她们很无聊。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大概也没有经历过,但是我有很多位夫人。”卡特斯洛特先生说,“我有很多位割喉侠夫人。”

“但我没有席拉先生,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的。”席拉小姐说,“至少你还有夫人,我却没有先生,你比我稍微好一些。”

卡特斯洛特先生不置可否。

“有人打我电话,我先挂了。”又聊了几句,席拉小姐重复了最开始的那句话,“那个人身上除了冷兵器陈列馆中寒冷的味道……又有种森林和泥土的味道,让我与某种香水产生了混淆。”

“我知道了。”卡特斯洛特先生扯着嘴角说,他站在黑暗里,听着席拉小姐热情洋溢的声音,感染到了一丁点的温暖。

“晚安,亲爱的。”席拉小姐道别道。

“晚安,小席拉。”卡特斯洛特关上门,关门声音和挂断电话的声音是同时的,温暖和光明转瞬而逝。

 

这是小提琴家第二次跟席拉小姐通电话。

她用小提琴拉出了长音和短音,当做一个问好,于是一方没有语音的第二次通话开始了。

“我听着呢。”席拉小姐在那头说,“这回要给我拉什么……不过事先说好,我可听不懂你拉的曲子是什么。”

小提琴家这回是在演出结束后的剧场,大家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她坐在红色的地毯上,而小提琴架在她的肩膀上。

“声音似乎十分空旷,你在哪儿?”席拉小姐问,她很快自问自答道,“我猜猜,你是在山上呢还是面对着一片森林?”

小提琴家放下琴弓,一只手拍了拍底下的木板。

“木板的声音。”席拉小姐想了想问,“是在教堂吗?”

小提琴家将小提琴也放下,拍了拍手掌。

“……鼓掌声,哦,我知道了,你在音乐会所在的剧场吗?”席拉小姐对自己的领悟力很是佩服,于是她说,“在之前那个剧场吗?”

小提琴家默认了。演奏也随之开始,这和上回的曲子明显不那么一样,是悠扬又哀伤的曲子,但是十分温柔,几乎没有狂风骤雨,来来回回的颤音则是春日细细密密的雨,夹带着微风,落到心中最柔软的部位。

席拉小姐的呼吸跟着这首曲子安静了下来,但是又很快急促了起来。小提琴家听到了外界喧闹的声音,从免提手机的那方传过来,但随即完全安静下来。她听到席拉小姐的喘息声,暧昧又煽情,而这首曲子即将拉向尾声,最后的音符像雨水亲吻花瓣,或是月光落入湖底那样落到了空旷的剧场里。

而身后却响起了哒哒的脚步声和掌声。高跟鞋踩着地板,连着那阵掌声一起传到小提琴家的耳朵里。

 

小提琴家不敢回头看。

她拾起她掉落的音符,顺着那首曲子的尾声拉了下去。

剧场的玻璃窗此刻闪着微光,那并非尘世间的灯火霓虹,而是天上最为清冷的月光。

 

小提琴家将第二首《月光曲》拉奏完毕时,她才缓缓回过头来,她扬着脸,看到席拉小姐穿着一身长裙,头上发饰是一朵银色玫瑰。她站在那儿,面容雪白,却涂有鲜红的唇彩。

像是天上的月亮。

“我喜欢你的曲子,真好听。”席拉小姐说,她微微低下头,几绺发丝垂落下来,偏于紫色的蓝色眼睛望着小提琴家清秀的面庞,“现在我做你唯一的观众,你面对面拉给我听吧。”

 

一切都静止了,第二次静止。

至少小提琴家的世界是这样的,她看到席拉小姐翕动着嘴唇,席拉小姐脱下她的高跟鞋放在一边,接着席拉小姐光着脚踩着地毯走过来,坐到了她的身边。这一幕幕都是静止的,连接起来又是完整清晰的片段,那一定是整部电影中最为精华的部分。

月光将一切都蒙上了白蒙蒙的色彩。连同那晚的记忆,小提琴家忘记了很多细枝末节,她很努力想要记住,她想像记住一首曲子的音符一样记住席拉小姐的一切,但是她要记的东西太多了,她无法完全记住。比如席拉小姐的微笑,她唇角翘起的弧度,这无论如何得在心中裱成相框,时时看着才好;再比如席拉小姐骨节分明的脚踝,像是雕刻后的艺术品,一定要用珍贵的象牙做底料,辅以当代最有名的雕刻家;还有席拉小姐的头发,落到她的脸侧,她可以记住那种顺滑的触感;还有席拉小姐的裙摆,席拉小姐的发饰,席拉小姐的木质高跟鞋,席拉小姐撑着地板坐下时绷起的手臂……小提琴家闻到席拉小姐身上的味道,是想象中的暖融融的味道,可能是甜食的味道,席拉小姐酷爱甜食。小提琴家一度把她想象成黑森林的蛋糕,是最美味的那一口。

回忆镀有月色,因此这一切又变成了蒙着灰尘的相框,隔着白布的象牙,婚纱下的发,上个世纪华服的裙摆,锈蚀了的银饰,蛀掉的高跟鞋,和倒闭的甜品店若有若无的蛋糕香气。

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小提琴家想。但席拉小姐一定是永恒的。因为天上的月亮是永恒的。

 

小提琴家用她最为精湛的琴艺和最为丰富的情感为席拉小姐拉奏了一首《小夜曲》。席拉小姐静静听着,她托着腮,望着小提琴家的侧脸。小提琴家其实也是可爱的女孩,大约从小到大都在拉琴根本没有离开过她音乐殿堂的缘故,她看起来要比席拉小姐稚嫩许多,但实际年龄却是比席拉小姐要大上一些。

她有着怎么样的过去呢?席拉小姐想,她虽然一点不爱人类,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爱上,但是小提琴家在她心中已经仿佛不是人类了。

哪有一个人不会说话,像是一个音乐盒一样只会不停地转动唱歌?

 

【第一首是《纪念曲》,第二首是《月光曲》,最后一首是《小夜曲》。】小提琴家将这串字打给席拉小姐看,席拉小姐凑过去看前,她又飞快地打下了下一行字,【您还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吗?】

“我喜欢最后一首小夜曲,特别悠扬,让我回想起我徜徉在家乡的小道上,道路边上有带刺的玫瑰花,而月光是如此温柔……我的母亲为我做好了晚餐,父亲则在灯下看着报纸等待我回来。”席拉小姐露出甜美的微笑,月光下极为虚幻美丽。

【是啊,那真是美好的回忆。】小提琴家也由衷微笑了,【我也想起了我的童年,也是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小乡村,风景优美,人们淳朴善良。】

“是啊。”席拉小姐转过头,她俏皮地眨眨眼,“来吧,我还想听听那首《小夜曲》。”

 

小提琴家为席拉小姐拉了第二次的《小夜曲》,这回席拉小姐仿佛没有那么认真了,她沉浸在她的回忆中,拉完了一整首曲子她也没有回过神来。

【您喜欢吗?】小提琴家小心翼翼地打下这几个字,递给了席拉小姐。

“我很喜欢。”席拉小姐点点头,她望着窗外的明月,月光将她的侧脸和棕发完全笼罩住。

小提琴家回忆中的这一幕,被月色浸染。月光又好似是破碎的,像粉尘一样飘下来,沾染到席拉小姐的身上。那轮月亮也好像是碎裂的,但又没有碎裂。

 

“是时候走了吧。”席拉小姐站起来,她的白色长裙像丝一般落到膝盖下边,露出一小截脚踝。她侧着身子将高跟鞋穿上,木质的鞋底在她穿进去的瞬间和地板碰撞发出笃地一声。她的宝蓝色系带落到雪白的皮肤上,很是冷清。

小提琴家点了点头,她将小提琴装回琴盒里,但也许是坐得太久了,身体不够灵活,不能一下子站起来。席拉小姐弯下腰,拉着小提琴家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我帮你拿吗?”席拉小姐问小提琴家。

小提琴家摇了摇头,她低着头,脸色晕红。她不甚宽厚的身躯将小提琴给背了起来,走到了席拉小姐的身侧。

“走吧。”席拉小姐顺着原路往前走去,却被小提琴家拉住了裙子边角。

走这里。小提琴家示意道,她将红色的幕布拉开一角。席拉小姐看着小提琴家变魔术般取出了钥匙,将一扇年久失修的门打了开。

 

剧场侧门出去居然是一个不算小的私人花园。

席拉小姐差点尖叫了起来。花园里是一整片玫瑰花田,无数的火红玫瑰在月下绽放,间或还有白色的,像是栖息的白鸟,一定是粗心的园丁不小心栽错的。小提琴家站在席拉小姐的身后,看着席拉小姐走到了花田中的小路去。

花里有刺。小提琴家想提醒道,但席拉小姐实在走得太快了,她根本跟不上。为了跟上席拉小姐的脚步,小提琴家将她背着的小提琴放到了地上,自己跟着席拉小姐跑去。

 

“真美啊。”席拉小姐停在小路间。她像一枝雪白玫瑰一般秀丽,但又并非是此刻花田中悄悄绽放的那种,小提琴家心想,她可能还是更加像月亮,有时候缺了一半,有时候又是完整的,有时候又躲起来不肯见人。

“你听到了吗?……”席拉小姐问小提琴家。什么?小提琴家一头雾水,那边的席拉小姐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我说,卡特斯洛特会喜欢的,下回我能带他来吗?”

小提琴家望着席拉小姐的微笑,不自觉点点头。

“如果不行的话也没事的。卡特斯洛特活了那么多年,一定看过比这个更加好看的玫瑰花田,说不定比这个时候更加美丽。”席拉小姐的语气里流露出不自觉的艳羡。

小提琴家默默不语。她的视线移到席拉小姐的裙摆上,在花田中行走的席拉小姐的高跟鞋上沾满泥土,裙摆上也落有碎叶和散落的花瓣。于是小提琴家跪下来,用拉奏绝世名曲的手为席拉小姐拂去裙摆的泥土。

席拉小姐就站在那儿,略带惊诧地看着小提琴家的动作。

 

但小提琴家一直没有站起来,席拉小姐裙摆上那犹如微风的拂动也停止了。

等席拉小姐担忧地蹲下身子时,一只手抚摸上她的鬓发。

 

——我可以将这朵白色玫瑰别在您的发间吗?

小提琴家仰着苍白的脸,她拿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玫瑰,往席拉小姐的发上比划着。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在翕动,但是无法发出声音。席拉小姐自己遮住了背面而来的月色,以至于看不清小提琴家要说些什么。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没事吗?”席拉小姐尽量放轻了声音。

小提琴家如释重负地笑了。席拉小姐的发间也因此多了一枝白玫瑰。

 

月色和白玫瑰,多么相称啊。小提琴家想,她痴痴望着席拉小姐的面庞,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席拉小姐顺着她闭上的眼睛俯下身子拥抱了她。

也许是花香和月色让人入眠。席拉小姐想,小提琴家在我怀里慢慢睡去也不为过,只是刚刚弄干净的裙子……席拉小姐懒得管了,索性坐到了花下。她也顺手折了一朵红玫瑰,别在小提琴家的短发里。

可无论如何都会滑落,席拉小姐用自己的发饰夹着那枝红玫瑰,让她得以停驻在小提琴家的漆黑的发上。

 

这是一个永恒的拥抱,小提琴家不想醒来。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到在一大片花海里,席拉小姐像月光照临湖水一般亲吻了她的嘴角,只有一瞬间。而席拉小姐那双像海一样深邃的眼睛一直是紧紧闭着的,但这个吻就足够了。小提琴家拉着席拉小姐的手在花田里穿行,她似乎是要寻找什么,可能是想采摘最美丽的花朵来编织成花冠戴在席拉小姐的发上,又或者是想要找到什么遗失在花田里的东西。小提琴家一直往前走,等她回头时席拉小姐已经不在了。

“席拉小姐,我爱你,我爱你。”梦里小提琴家冲着席拉小姐曾经所在的地方大喊着,但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做了什么梦?怎么一直在哭?”小提琴家醒来时还在席拉小姐的怀里。席拉小姐百无聊赖地打着手机游戏,递给小提琴家一张纸巾:“我看你哭得很伤心。”

小提琴家用力摇了摇头,她抱住席拉小姐的脖颈,探过头鼓起勇气吻了吻席拉小姐的脸颊。

“你真可爱。”席拉小姐愣了一下,随即微笑道,“但是太晚了,亲爱的,我们要回家了。”

小提琴家点头,她用纸巾擦去了自己的眼泪。

 

走出花田时小提琴家弯下腰,捡起了她遗失在花田里的小提琴,她在那一刻感到了无尽的恐惧。在席拉小姐牵着她的手走时才稍微好了些。

 

席拉小姐的心中倒是充满了快乐的气息。小提琴家真是太可爱了,和她用手语比划的“我可以将这朵白色玫瑰别在您的发间吗”一样可爱,可爱就值得爱。尽管席拉小姐不爱人类,但小提琴家是那么可爱。

 

至于比划这句话时,小提琴家的唇语是“我可以爱您吗?”……是席拉小姐在很久之后,久到月圆月缺,花开花谢无数次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的。

“当然可以啦。”小提琴家要是那时能说话的话,席拉小姐一定是这么回答的。但是小提琴家不会说话,所以席拉小姐也没有亲口回答。

这真遗憾。

 

小提琴家第二次拜访卡特斯洛特先生,是在第二年的冬天。

冬日萧瑟寒冷,小提琴家进屋时,席拉小姐和卡特斯洛特先生坐在沙发上喝着热咖啡,一部电影正播放到高潮的部分。当卡特斯洛特先生要为小提琴家煮一杯咖啡时,席拉小姐阻止了他。

“她喜欢白开水。”席拉小姐为小提琴家倒了一杯白开水,“她的喉咙很不好,因此要少吃点刺激性的食物。”

小提琴家接过那杯热开水,一双黑色眸子浸满温柔的爱意。而席拉小姐仿佛是习惯了这样的注视,她站起来,熟门熟路地从一堆卡特斯洛特先生的藏品——那些酒和咖啡豆罐子之间找到一瓶蜂蜜。

“加点蜂蜜吧。”席拉小姐用勺子挖出一勺凝固的蜂蜜,打算放到小提琴家的杯子里。

“温水会比较好。”卡特斯洛特先生提醒道,“等水凉了再加吧。”

但是小提琴家已经将杯子递了过去。

在席拉小姐放第三勺蜂蜜时,被卡特斯洛特先生及时阻止了:“那样会太甜了,对喉咙也不好。”

“是这样吗?”席拉小姐疑惑地望向小提琴家。

小提琴家似乎是太过于凝视席拉小姐没能反应过来卡特斯洛特先生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这是常识。”卡特斯洛特先生将蜜蜂瓶子拿了过来,放回到了原处。

“哦,抱歉。”席拉小姐用勺子在玻璃杯里搅拌了起来,直到蜂蜜慢慢消失不见了,“说起来,我好几个朋友都喉咙有问题,有一位是教师,有一位是歌手,但他们都是常常使用才不好的,但小提琴家又是为什么呢?”

“无用的器官会退化吧。”卡特斯洛特先生回答了。

小提琴家望着席拉小姐,似乎是想听到席拉小姐自己的回答。

“是啊,没有用的器官是会退化的。”席拉小姐笑着说,话里没有波澜起伏。

小提琴家的神色黯淡了些,在席拉小姐说第二句后又焕发了神采。席拉小姐说:“但是我比较喜欢沉默的东西啊。”

卡特斯洛特先生若有所思地喝下一口咖啡,小提琴家的微笑溢满唇角,快要落到底下的蜂蜜水了。

“——我喜欢沉默的东西,就像喜欢放在窗台的不规则金属,和夜里才会哀鸣的冷兵器一样。”席拉小姐继续说,她没有注意到小提琴家的微笑慢慢凝固了,和不再扬起的热气一样消散了。

小提琴家低下眼睛,她的手捂着玻璃杯,想要留住那点热气。

冬天是多么萧瑟又寒冷啊,早些年好多人都会冻死街头。卡特斯洛特先生望着小提琴家的侧脸想,所以发达的人类社会应该配备完善的福利系统,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住在收容所里,不会冻死饿死,这应当是人类之爱的一部分。

 

天逐渐暗下来,风将卡特斯洛特先生的小别墅窗户吹得咣咣响。席拉小姐起身要送小提琴家走:“我开车送你走吧,外面可能要下雪了。”小提琴家没有车,也不会开车。

“还是我去吧。”卡特斯洛特先生绅士地说,“待会可能有大雪,你的开车技术我还是有些害怕。”

席拉小姐思忖了片刻,接受了卡特斯洛特先生的好意。但小提琴家可能不怎么愿意,席拉小姐郑重地说:“我们还是要注意安全,卡特斯洛特的开车技术大可放心,他可是穿越了纽约市中心和北非沙漠的人。”小提琴家想了想,答应了。

 

卡特斯洛特先生和小提琴家的相处是十分沉默的,卡特斯洛特先生不是会找话题聊天的人,而小提琴家更是如此了。开到一半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卡特斯洛特先生说了此行的第一句话:“哦,下雪了。”

面前是红灯,卡特斯洛特先生平稳地停在了斑马线前面。席拉小姐说得很对,卡特斯洛特先生开车技术很让人放心。

【她不爱我。】小提琴家突然“说”。

“嗯?”卡特斯洛特先生几乎是立即就理解了小提琴家在说什么,但是按照他所理解的人类情感模式,他这个时候只需要做适当的倾听就够了。

【……席拉小姐,不爱我。】小提琴家继续“说”道,她的神色困苦又绝望,是一贯恬淡性格的小提琴家少有的。

这让卡特斯洛特先生有些吃惊,不被爱着是如此绝望吗?为了方便理解和记忆,卡特斯洛特先生把人类的情感做了严格的划分,小提琴家此刻,有着百分之五十七的绝望,百分之三十的悲伤,还有百分之十三的其他什么,卡特斯洛特先生一时间还没能完全区分清。

【她不爱任何人,也不爱我。】小提琴家打下这段话时,是认清事实的,因此她很冷静,手指没有一丝颤动,【以后也不会爱任何人,也不会爱我。】

“等等。”卡特斯洛特先生忍不住要插嘴了,但与此同时红灯熄灭了,绿灯亮起。作为合格的驾驶员,卡特斯洛特在雪天路滑的闹市区还是选择了先闭嘴。

小提琴家也不怎么在乎卡特斯洛特先生要说什么,她闭着眼浅寐。她的脸色过于苍白了,嘴唇也是没有血色的,像是灰蒙蒙的天空一样,随时会倾塌下来。小提琴家在位置上侧着脸,有一滴眼泪落下来。卡特斯洛特先生瞧见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能为力。

 

“她说您可爱,可爱就值得爱。”将车开出了闹市区后,卡特斯洛特先生斟酌着说。

小提琴家吸了一口气,她睁开眼睛,眸子黑白分明,没有哭过的迹象:【值得这个词是价值评估,仅仅是达到标准罢了,哪怕我非常非常值得席拉小姐去爱,在值得这个词面前加上无数个副词来修饰,也仅仅是价值评估。在席拉小姐并不打算来爱我的前提下,这个价值没有任何意义。就如同我由于过敏无法吃芒果,但也真心认为芒果是好吃的。】

“说实在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卡特斯洛特先生说,“席拉小姐跟我说,她不爱人类;但在我看来,她是爱着您的。”

小提琴家望了卡特斯洛特先生,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是她又忘记了她不能说话。她就不说话了。说实在的,哪怕小提琴家的声带是好的,她说的话也未必有人听懂,文字比语言更为直观。小提琴家此刻是在心里放弃了同卡特斯洛特先生辩论的权利。

【您不会懂的。】小提琴家“说”这句话可能是丧气话,但在某个程度上,道明了一些无人可理解的真相。

 

“小姐,如果那不算爱的话,什么算爱呢?这不是反问,而是我发自内心认真的请教。拿最为平凡的情况来说,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他温柔地关心她,他为她精心准备礼物和花束,他请求她嫁给他,他与她白头偕老……甚至,他愿意为她而死。这些行为就被认为是爱的体现,”卡特斯洛特先生马上做出了回应,“但是,作为永生不死的割喉侠,我可以随意拿出生命中的一点点时间,为任何一个女子或男子做上这些事。那我是否就爱他,她或者它呢,这爱从何而来呢。那么就有两种解释——要么我爱着全世界的所有人,要么这世上本就没有爱。后者实在是太令人绝望,所以我选择坚信第一种解释。”

这回连小提琴家也迷茫了:【是的,从种种迹象来看,席拉小姐是爱我的。那只是表面上,表面上她是爱我的,但我无法剖开她的心,我无法掌握她,我不知道她是否是真的爱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我认识的那位席拉小姐,是可爱又简单的,她很好理解。”卡特斯洛特先生更为疑惑了,“不过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爱人的,在我看来,那就是爱。”

【……她不爱我。】小提琴家坚定了下来,【我见证过许多爱情,真正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不,她是爱我的,但和普通的爱不一样。】

“但,那也是爱啊。”卡特斯洛特先生宽容地笑道,“我也爱您,小姐。席拉小姐爱着的,我也会去爱的。”

 

自此小提琴家不再说话了,她又闭上了眼睛。她在卡特斯洛特先生的许可下打开了窗,风雪一瞬间吹进来。卡特斯洛特先生不畏严寒,而小提琴家却被冻得瑟瑟发抖了。

“要我关上吗?”卡特斯洛特先生体贴地问询道。

小提琴家满面风雪,黑发和黑睫毛上都是融化的冰霜,但她仍旧摇了摇头。在寒冷的境地里,她的一颗充满爱的无人问津的心,会慢慢冷却的。但小提琴家不知道,爱还是会本能地燃烧的,外面太冷的话,就野火燎原一般燃烧了自己。

 

下车时,天地间风大雪大,将一切的景物都笼罩住。卡特斯洛特先生站在风雪吹来的一边,为小提琴家挡去一半多的风雪。即使如此,也是很艰难地前行着。

“不用道谢,如果席拉小姐在的话,也会这么做的。”卡特斯洛特先生在小提琴家还要拿出手机打字前说了。

小提琴家冻得缩了起来,又很快直起脖颈,她脖子上围着席拉小姐送的围巾。

仅仅走出了几步,回头看去,车都要被淹没在茫茫白雪之中了,树林和脚印,也一同被白雪覆盖。

【就到这儿吧。一路上,谢谢你。】小提琴家用手语比划道。

“席拉小姐说,要把你送到家门口。”卡特斯洛特先生坚持道,“还有很长一段路,我的车无法开过去,我怕你被风吹走。就像……前面那只坠落的……是一只灰白色的野鸽子。”

【您爱它吗?】小提琴家突然“说”。

“……可能,或许吧?”卡特斯洛特先生说,他走过去将那只快要冻死的鸽子捡起来,放到手心里,“这只鸽子我有点眼熟。说不定之前吃过我撒的鸟食。”

【您的心地真好。】小提琴家忽地微笑了,【我们走快些,到室内暖和起来就好了吧。】

卡特斯洛特先生点点头,加快了脚程,雪下得小了些。

小提琴家走到了卡特斯洛特先生的前面,前者好像是故意小跑了起来,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小提琴家黑色的身影像是乌鸦,坠落到了这一望无尽的雪地里。

 

【她爱我就如同你爱它。】小提琴家转过身子对卡特斯洛特先生比划着“说”。她弄懂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显得开心极了,她不再怕冷了。就像被卡特斯洛特先生捧在手心的那只鸽子一样,它在这个冬日免于死亡,因为好心人的救助,它在明年春日就会飞起来了。

 

半个小时候,卡特斯洛特先生离开小提琴家的住所,在其间,他找了一个纸盒,在里面细细密密地垫上温暖的绒毛,把鸽子放在里面。而小提琴家整个人都处在奇怪的状态,她的脸色不再苍白,而是红润的,她的嘴唇像是涂上了唇彩,也不排除她在卡特斯洛特先生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化了妆。

小提琴家亲自送卡特斯洛特先生,她递给卡特斯洛特先生一把黑伞,自己也带了一把,不过只走出一半路就道别了:【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到时候我还有事情拜托您,卡特斯洛特先生。】

“尽管来找我吧。”卡特斯洛特先生将手上的伞递给小提琴家,自己撑开了另一把,“凡是我可以做的,我都会尽力做到。”

【我相信您。】小提琴家笑得美丽极了,甚至带上了卡特斯洛特先生认为的妩媚气质。

卡特斯洛特先生撑开黑伞,往雪幕中走去。

小提琴家站在原地,望着卡特斯洛特先生慢慢消失在雪中。她也转身离开,一步一步,于雪地中踽踽独行。

黑伞之上落满白雪,被一次次抖落。

 

“送到了吗?”卡特斯洛特先生接起电话,是席拉小姐的声音。

“嗯。”卡特斯洛特先生回应道,“我在雪地里捡了一只灰鸽子,很可爱的,你会喜欢的。”

“是的,我应该会喜欢的。”席拉小姐在那头说,“你总是很了解我的喜好。”

 

在这个冬天要结束的时候,席拉小姐接到了小提琴家的小提琴声电话。

照例是晚上,席拉小姐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啃着一只苹果,她把手机开成免提模式,放在一边。

这次的曲子不算太长,但陈郁悲伤,在冬日深夜听来尤为悲怆。小提琴家这回先挂断了电话,咔哒的一声把席拉小姐吓了一跳。

席拉小姐发短信给小提琴家,但石沉大海。几个小时后小提琴家才回了短信,跟席拉小姐说她没事。

席拉小姐回了一些冬天晚上注意休息之类的话。

小提琴家回了一首小诗。

 

冬日

灰鸽子和黑乌鸦

一并歌唱着

唱给被乌云蒙蔽的

涨满光亮的圆月

一首小夜曲

 

【晚安,我亲爱的席拉小姐。】小提琴家又发了一条,席拉小姐睡着了,没能回复她。

 

隔日卡特斯洛特先生在清晨听到了门铃声。

小提琴家背着小提琴,敲开了卡特斯洛特先生家的门,她将便签递给他。

【我要死了。】

“我知道。”卡特斯洛特先生为她倒了一杯蜂蜜水,就像那天席拉小姐为她调配的那样,“但她不知道。”卡特斯洛特先生凭借着他完美的知识体系,判断出小提琴家得了重病,而人类在这种病面前束手无策。

【她不知道。】小提琴家写道,她这回上门化了妆,以掩盖她难以掩盖的不健康的脸色,【但她总会知道的。】

“你什么时候想死?不,你什么时候有空?”卡特斯洛特先生问道。

【……】小提琴家的笔在纸上点出了很多圆点。

“你能够考虑的时间并不多。”卡特斯洛特先生善意地催促道。

【……等我再为她拉一首曲子吧。她说您无所不能,想必也精通音乐,】小提琴家写道,她将小提琴从背上卸下来,【这是我自己写的曲子,也叫《小夜曲》,您听听看吧。】

卡特斯洛特先生点点头,他的手指交叉在膝盖前,正襟危坐。

接着小提琴家站起来,她的体力已经很差,拉了这首曲子后差点要站不住。

 

“这是献给席拉的《小夜曲》……她虽然听不懂,但她会喜欢的。”卡特斯洛特先生仁慈地讲,“现在就拉给她听吧。”

【不,我想录下来。】小提琴家坚持“说”,【将录像带和那样东西一并给她吧,拜托您了,卡特斯洛特先生。】

卡特斯洛特先生尊重了小提琴家的意愿,于是他尽心尽责地为小提琴家将这支《小夜曲》录下来。

【我真想亲口对她说“我爱你”。】将《小夜曲》录好后,小提琴家在纸上写下来,【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说话吗?】

“抱歉,即便是我,也不能。”卡特斯洛特先生遗憾地摇摇头,但安慰道,“没关系,这个时候不可以,但是你很快可以做到了。”

闻言小提琴家露出微笑,那个微笑如梦似幻,仿佛到达了一个极为幸福的境地。

 

虽然卡特斯洛特先生还是不能理解小提琴家说的席拉小姐不爱她这件事,但是在第一只布谷鸟飞到窗台和那只养好的灰鸽子叽叽喳喳交流时,把席拉小姐约到了她们常去的咖啡厅。

卡特斯洛特先生将两个精致的盒子递给了席拉小姐。

“这是什么?礼物?”席拉小姐有些吃惊地说。

“小提琴家送你的礼物。”卡特斯洛特先生点点头,“你可以大庭广众之下打开第一个盒子,然后用杂志遮起来,悄悄地看第二个盒子。”

席拉小姐疑惑地打开第一个盒子,是一个精致的音乐盒,打开后,一把小提琴在歪歪扭扭地转圈,与此同时是一段优美至极的曲子。

“音乐盒是我亲手做的,来之前我为你旋紧了发条,这首曲子完了之后就会停止转动了。”卡特斯洛特先生说的是对的,曲子停止时,小提琴就停止了转动。

“很漂亮。”席拉小姐拿起那个音乐盒,在背后找到发条,是精致的弯月形状,铺以银漆。席拉小姐将发条旋紧,中间的小提琴悠扬地唱着曲儿。

“灌录的是小提琴家拉的曲子,名字就叫做《小夜曲》。”卡特斯洛特先生望着中间那把棕色小提琴说,“我觉得你会喜欢的,也向她保证了,你会喜欢。”

“我很喜欢。”席拉小姐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她确实喜欢这个音乐盒。

 

“另外一个盒子里……”卡特斯洛特先生咳了咳,“这个时候不该被打开。”

但是席拉小姐已经打开了,她的好奇心胜于一切。当盒子被打开之时,席拉小姐捂着嘴巴,才不至于尖叫出声。

“那是一副喉咙,是我展品中最为美丽的一副,是那个男人的喉咙,我同你说过的那位。我没有还给他原装的那副,而是偷换了另一副。”卡特斯洛特很满意他的藏品,“真的十分美丽,颜色鲜红,而且形状美好,比小提琴家那副美丽多了。小提琴家那种现已退化的喉咙和脆弱的声带,一点都不美丽。”

“……小提琴家的喉咙?”席拉小姐抓住了重点,她弯起她淡淡的眉毛,有些急切地问道。

“我将那副喉咙丢弃了。我要将足够配得上你的喉咙献给你,献给我亲爱的小席拉,献给小提琴家也爱着的席拉小姐……小提琴家拜托我将她的喉咙和《小夜曲》献给你,我做到了,甚至更为完美。小提琴家,”卡特斯洛特颇自信地说,“她会开心的吧,因为看到美丽事物的你开心的话,她一定会开心的。”

席拉小姐冷静地将盒子合上,冷静地问道:“她去哪儿了?”

“她说她至死都爱着你。”卡特斯洛特先生说,“虽然人类总是撒谎,但这句话是真话。”

“她死了吗?”席拉小姐总算明了了整件事。

 

“可灵魂不死。”卡特斯洛特先生说,露出小孩子才有的天真的微笑。

“她死的时候有痛苦吗?不,我相信你的技术,想必她死得十分安详。”席拉小姐一字一句说,她将一整杯苦咖啡喝下去,没有加任何的糖。

 

卡特斯洛特先生在她的空咖啡杯里加了三颗糖。

席拉小姐用勺子将糖敲碎,一些碎屑被残余的咖啡染成了棕色,像是小提琴的颜色。席拉小姐鲜红的嘴唇翕动着,她很苦恼,也很费解:

“……她在我心中,不是小提琴家,也不是其他的什么。是一首静默无声的小夜曲啊。我不爱人类,但我可以爱着这样一首小夜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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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为我而歌,故人因我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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