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青苔

CP:亥苏

文/朝年暮岁


咸阳城这场雪从前天开始下,下到了昨日申时还未停,半夜听司星台的人说三更时停了一会儿,但是到清晨又下开了。

巍峨广阔的宫殿被扑簌白雪覆盖,矗立在天地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了半点残存的黑。未过多时,那最后的一抹黑也被飘落的大雪给完全遮盖。

从北门走到主殿正门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这长长的走道上灌满了猎猎风声。雪中幔布飞扬,一架车辇正穿过北门,如同白纸上的墨点游动。

到处都是庄严肃穆的景色,而远处却传来了温婉的歌声。


“谁在唱歌?”一只雪白的手从乌黑的车辇里伸出来。

“回公子的话,是西边宫殿有人在唱歌。”侍卫听了片刻,便做出判断。

“离早朝还有点时间,在这儿听听歌吧……这歌有些熟悉……不知在哪儿听过?”公子说话声音不算大,音色看来不过是位少年,然而话语出口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听调子像是南边的。”侍卫回答道。

“去看看。”公子吩咐道。


公子扶苏的车辇到达那个小而偏的院子时,那雪地中温婉的歌声戛然而止了。

扶苏下车来才觉外边天寒地冻,披上狐皮大麾拿过手炉,冻得发白的脸还稍微回复了点血色。

面前的院子边上,正站着一位怯生生的小孩,鹅黄色衣衫,腰间系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扶苏眼力极好,一眼就看出那是和他称为兄弟的人才有的玉。


“你是谁?”小孩一张雪白脸蛋,粉妆玉琢,漂亮可爱。他有些拘谨,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十八……亥儿?你是亥儿么?”扶苏望见玉佩上的字样,才回想起几年前,父皇的一位貌美姬妾,的确是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刚好是第十八个王子。至于亥儿这个名字,扶苏也是望见领口边上用金线绣的字才认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孩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望着扶苏。


哪里不一样?

冰和火。

扶苏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他的小弟弟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左眼是正燃烧的火,而右眼是尘封的寒冰。

“我的眼睛好看么?”小孩走上前来一步,天真率直讲,“我娘说我的眼睛最好看了,哥哥你也这么觉得么?”

小孩也许是没发觉,面前几个人,除了白衣哥哥,其他人都后退了一步。

“先回答你前一个问题,”扶苏愣了愣,扯起嘴角,心中涌现出莫名其妙的柔情,“我是你哥哥,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之前未曾谋面,不过现在见到了。”

“阿娘说我没有兄弟姐妹,说只有我一个人,原来阿娘是骗我的么?”胡亥笑着喊了一声,“哥哥!哥哥!”

“你阿娘呢?”扶苏往院子里望去,“刚刚是夫人在唱歌么?”

“阿娘已经睡下去了!”胡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拉着扶苏的手就往院子里跑。

胡亥的手要比扶苏靠着手炉温着的手暖,而且湿润又柔软。

“阿楚姐姐!我哥哥来了!我们把娘也叫起来好不好?”胡亥对着又小又黑的院子喊道。


“别吵。”里面传来了幽幽的声音,是沙哑的,但扶苏却听出来了,那和之前那温柔歌声是来自一个主人,“阿沅已经睡着了,永远睡着了,我不是同你说了么,别来打搅我们。我在同阿沅唱我们幼时的歌。”

“为什么永远睡着了?——”胡亥刚想问,被轻轻捂住嘴巴。

扶苏脸色忽然凝重,思量片刻,他拉着胡亥的手,小心地走进那昏暗窄小的房间。


房间里十分寒冷,到处漏风,东西和布置都十分简洁,以至于一进来就可以看到一座床。帷幔全部高高挂起,而床的中央,躺着一个人。

走近了才发现并不昏暗,或者说,是变得不昏暗。因为床前守着的女人正在点蜡烛,她用燃着的烛台将四处摆着几十支蜡烛一一点亮。

扶苏和胡亥进来时风太大,导致一盏蜡烛差点灭了。那个女人几乎是飞蛾扑火一般护住了蜡烛才让它不熄灭,她的手为此被火灼伤,不过她不在意。她只抬头望向床上睡着的人,目光深情温柔。

于是她又哼起了歌。

她继续点着蜡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没有回头看胡亥一眼。


“哥哥,我阿娘怎么了?为什么会一直睡着呢?”胡亥懵懵懂懂地问,“阿娘说还要为我做过年时要穿的新衣服的……她要是睡着了,谁给我做衣服啊?”

扶苏长到十余岁,已知生死何物,却默默不语。他一只手握紧了胡亥的,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发。


扶苏听不懂女人唱的歌,那时候觉得熟悉的调子如今变了样子,大概那时是错觉。

蜡烛剩下一半的时候,头顶挂着的线香燃到尽头,烟灰断裂,落到胡亥的脚边。

“哥哥,我们走过去看看阿娘吧。”胡亥忍不住请求道。他跨过那段碎裂的香灰,甚至挣脱开扶苏的手跑过去。

这几步路跑得慌不择路,踉踉跄跄,胡亥突然觉得这么多点着的蜡烛让他喘不过气,想全部给踢倒。


他真的那么多做时,女人转过身用力抓住胡亥的手臂。

“阿楚姐姐放开我!”胡亥太小,完全挣脱不开女人的手。

女人露出一个凄恻的微笑,寒冷又空洞。在她想把胡亥推出去的时候,扶苏快她一步,把胡亥接了过来。

扶苏飞快地撩开胡亥的袖子。手臂已然通红,胡亥的眼睛也疼得通红,就要涌出泪花来。扶苏看得清楚,胡亥口中的这位姐姐刚刚是想置他于死地的,那种切骨的恨意,让扶苏胸腔直冒火。

但扶苏垂下眼帘,轻轻地揉着胡亥的手臂,不紧不慢地对女人说:

“亥儿是夫人的儿子,夫人生前心心念念还想为亥儿做衣服。”

“夫人一定很爱亥儿,生前一定在想亥儿那么小,之后的日子可如何办呢?”说到后来,扶苏竭力轻声道,“夫人魂魄想必还未往生,你若对夫人还有敬念之意,就该对亥儿也同样敬重,让夫人了却心愿,魂魄好早日离开人世,去往应去之地。”

“敬念之意?敬念之意?!了却心愿?哈哈!我同阿沅从小两情相悦,两小无猜!我们发誓不嫁人只同对方一起,一生一世!然而那个狗屁嬴政,一眼就看中了阿沅的美貌,将她抢过来!我千里迢迢来咸阳找她,却为时晚矣!阿沅怀胎九月,只能将他生下来!”说着女人狠狠地瞪了胡亥一眼,仿佛要把他身上的肉剜下来!

扶苏连忙挡住胡亥视线,不长反驳道:“你若恨,便恨我父皇,我父皇的确有错。但你迁怒亥儿是什么道理?”

“你不知道?”女人收敛了怒容,居然还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接着她露出了一个扭曲的表情,似乎充满快意,咯咯笑道,“扶苏公子,我知道你是大王子,是小怪物的哥哥!他是怪物!他是不详的!是灾星!我看着他从阿沅的肚子里爬出来,只哭了一声,就咧开嘴要笑,他的眼睛,你看看他的眼睛……”

扶苏回过头,望着害怕得要哭出来的胡亥……的眼睛。

“不会,亥儿的眼睛很漂亮。”扶苏端详了片刻,认真地说。

胡亥就在扶苏怀里哇地哭出来了。

“亥儿不哭。”扶苏见状急忙安慰道。他顾不上女人的胡言乱语,只专心地安慰小胡亥。

胡亥却哭得更伤心了,抽抽搭搭地不敢哭出来,眼泪糊了满脸。


“阿沅也这么说,她也说小怪物的眼睛好看……我也差点信了……”女人用怀念的语气平静地说,又无法抑制地大声喊叫,“后来阿沅生了他就落下了病!还被嬴政赶到了这种破房子里,就是个小怪物!害死了阿沅!他生来克尽父母,死尽亲友!想必嬴政不用我报仇也被他活活克死!真好真好!阿沅走不远!我现在就可以下去陪阿沅了!”

“至于善良好心的……大公子!”女人顿了顿,朱唇轻吐,说出一句恶毒的诅咒,“你将同他,生别离,死缠绵,死生不休。”


“承你吉言。”扶苏闻言露出一个讥诮的冷笑,“我会照顾好亥儿,和夫人还在世一样对亥儿好。”

胡亥对那些话是一知半解,但他知道那些话终归是不好的。他紧紧抱住扶苏纤瘦的身子,一动都不敢动。

“亥儿,别抱那么紧,我不会把你推开。”扶苏无奈地笑道。

胡亥却抱得更紧了,一刻都不敢松手。


而这边这个女人躺到了床上,她着无人在意的盛丽的衣衫躺到她的阿沅身边。

她伸出一只手,捻动一根极细的丝线,将蜡烛全部放倒。火舌舔上易燃的织物,将她一下子吞没。

她却唱起歌来。

歌声动听极了,不沙哑,是少女的音色。


歌声把还在扶苏怀里的胡亥也给唤醒。他茫然望着被火吞灭的床铺,想要看仔细些,眼前突然是一阵黑暗。

“亥儿,别看。别怕。”扶苏将探出去的胡亥搂过来,用本不宽厚的身子遮去了他的视线。以至于胡亥的泪水都蹭到了扶苏的衣服上,眼泪越流越多,扶苏抱着胡亥起身时已经湿了半截袖子。

“亥儿,同夫人告个别。”在走出门时,扶苏同趴在他肩头哭的胡亥讲。

然而胡亥也不哭了,一动不动,好像是睡去了一样。


火燃烧得很慢,又很快。将整个屋子烧透需要很久,坍塌只要一瞬间。

扶苏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屋子,仿佛回到了幼时同死去的母亲分别那一刻。

光阴如此寂静,又如此寥落。

而距离幼时彷徨愤怒绝望悲伤那个时刻过去了那么多年。

不过历史重演。

他们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如此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亥儿,今天不去上朝了,跟哥哥回家吧。”扶苏心中无限感怀,只化作了一个字,“乖。”

胡亥的手指动了动,勾着扶苏垂下去的发带,柔顺地贴紧了被狐狸毛包裹的,温暖的哥哥。


雪还在落,火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寂灭。

此刻严冬,千里封山,厚雪浮灰骨。

来年春日,二月莺飞,白骨埋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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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为我而歌,故人因我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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