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st Story

我在寻找一个人。

那个人也许也在寻找我。

这看来并不稀奇,年轻时我和我的女伴在街上失散也是如此,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努力走到对方的身边去。

我不知道我寻找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是我依旧在寻找他,我是这个地球仅存的两个人类之一,他是另外一个。

我不知道他生在何方,他若是在美洲大陆,或者是澳大利亚,又或者是格陵兰岛,那我这辈子都很难遇到他了。地球上的飞机停飞,轮船也停止了漂泊,哪怕我把飞机使用规则背得再熟,我也无法驾驶如此的庞然大物去寻找他。再或者,对方是一个飞行员,而且他也在寻找我。所以我说是很难遇到,并没有完全否认可能性,我们也有可能遇见的。

 

这个世界变得很安静,安静地过分。我生活在一个大城市,平日拥挤的街道现在空荡荡的,没有在开的车,没有人,老鼠从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悄无声息地穿过。这个沿海城市的台风如约光临,连着的几场大雨后,树叶都堆到了下水道入口,它们会慢慢腐烂,顺着水流到地下去,顺着管道和暗河流到海里去。便利店洞开着,我进去的时候门口的提示器会发出电子音,它用一种悦耳的声音对我说欢迎光临。我可以随意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要付钱,但是出产日期和保质期依旧存在,我很快不能享用它们了。我将一条还吐着泡泡的活鱼带回家去,我学会了怎么样将鱼剖肠破腹,怎么样削去鳞片,以及怎么利用煤气将它煮熟,用了调料就可以将其变得美味。我的一餐饭只有这么一条鱼,我不想吃饭。

吃完饭我出门转悠,像是农场主巡视一个过大的正在失去控制的领地。

 

地球上的设施还能维持着基本的运转,至少我的水龙头还有水,我的电脑还有电,我可以上网,可以看之前没来得及去影院看的电影。关上门后,我会觉得外面还有很多很多人,我的母亲还在一墙之隔的外面看着肥皂剧,手上的毛衣正织到一半,我父亲则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那是新送来的晚报。但我打开窗户穿上毛线衣出门,就又回到了这应该有的现实。

 

生物肆无忌惮地入侵,公园的植物和马路边的行道树无人修建,肆意疯长,将电线杆和广告牌压垮。藤蔓无处不在,它们从花坛里伸出触角,往上生长铺满墙壁,横着蔓延到我脚下的红黄绿地砖上。我每天都要出门清扫这些藤蔓,不然它们就会长满我通往外界的道路。在这个亚热带季风光临的城市,我以为我生活在雨水丰沛的海岛或者热带雨林,我担心我总有一天要困死在绿色的城堡里。

整个地球都要变成最初的模样了,城市的钢筋水泥慢慢瓦解,而农村大概会更加快一点,农田会被新的生物占领,那种老祠堂的石阶原本就青苔密布,现在石缝里要长出顽强的野草。不过我活不到那一天,所以我也不怎么担心人类的文明被大自然吞噬。一个人活下来之后我对大部分的事情抱有漠然态度,没有什么值得我去关心的。我以前关心金融股市,关注战争和平,关注身边人的八卦,关注朋友的婚礼,关注老去的父母的健康……但是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关心的了。也许快要过期的压缩饼干能让我忧愁三秒钟,甚至比不上那些该死的藤蔓挡住了我前往便利店的道路的苦恼。

 

但是总是要活下去的。

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去的,哪怕孤单至死,那也不能真正地死去。

 

现实世界寂静无声,网络世界则透着濒死意味的热闹来,网站中的Flash和满屏幕的广告和平日无二。但是整个网络世界都没有新的东西,没有新闻,一切停止在那天,只有设定的属于过去的东西,比如自动推送的历史上的今天。

社交网络停止了更新,没有来自谁的婚讯,没有争吵,没有照片和自拍。好友列表全部头像都是灰暗的,就算有几个是亮着的那也是自动挂机,我的消息如若发送一定石沉大海。而我在平台发的状态没有人会评论,但我依旧锲而不舍地发着。

我发了今天第一个消息:“鱼很好吃。”

下一秒叮铃一声,那是站内信,祝你生日快乐,那是网站的自动消息。

生日快乐。

今天是我的生日。

“鱼很好吃。祝我生日快乐。”

这个时候适合放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为了那条被我选中的鱼,它本可安然死去,而不是被煎炒油炸,最后落入人腹。

不过这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尝试通过社交网络来找到那个人,但是这信息无人传播,推送到首页也没有回音。

我是这么写的:

“你好吗?我还活着。那么你在哪里?”

 

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发现我家街道上宠物店寄存的小狗死掉了,它面前的食盆一干二净,只有半碗肮脏的水。那里面还有一只鹦鹉,不能再像我出门上班经过它身边那样跟我打招呼,它耷拉着鲜艳的羽毛,看到我时动了动,那双眼睛轻轻转动了一下,我以为它会扑向我,扑向我们之间的透明玻璃,然而它这次没有。接着我听到了一只小奶猫的叫声,呜咽着。那是一对猫咪,猫妈妈已经死掉了,小奶猫就靠着它死掉的妈妈,它们在最里面。我很难过,但是我无法帮助它,我不知道怎么打开那个防盗门,也无法砸开玻璃。宠物店总是有严密的防护,人类是为了保护它们,因为它们是如此柔弱,与之相对应的是密不透风的防护。我决定我以后都不要从这里过了,这太悲伤了,面对死亡我有十足的准备,但是我真正面对的时候我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平静。

这是一场伴随着人类失踪的殉葬。数不清的宠物,死在了防盗窗门隔绝的密室里,像是推理小说里那样。从里面锁上没有被破坏的门窗,打碎的玻璃缸,干涸的水渍,几只搁浅的金鱼,空气中是腐烂的味道,还有一只肮脏的干瘪的死去的猫咪。一场无人指控的谋杀,是史上最为惊人的连环案件,没有凶手,而谋杀永无尽头。我阻止自己再联想下去,这时一只野猫从围墙上跳跃而下,它优雅地走过我身边,好似没有看到我。

 

你们终于要消失了。

它对我说。

它有一只美丽的绿眼睛,不是一双,是一只。它的另外一只眼睛已经坏掉了,它是独眼猫。

 

你很高兴看到这一天,是吗?

我对它说。

 

……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吗?

它没回答我的话,它眨了眨它那只完好的眼睛,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回答。

 

祝福你能够找到他。

野猫说完这句话,便从我身边倏忽而过,我的眼底飞快掠过一抹黑色。

 

我斟酌着那只独眼野猫的最后一句话,这是祝福吗?我没能听懂它的语气,人类的语言和猫的语言是两个系统。但它看起来没有多大的恶意,它在怜悯我。我有两只完好的眼睛,可以清楚看到几百米外的消防栓。保守估计,我活得绝对比它长。它到底在同情什么?不过我很快不想这件事了,我决定再次去寻找那个和我一样……幸运(或者是不幸)的人类。

 

我之前放弃过好多次,这太艰难了,说不定对方已经死掉了,又或者对方活在一个偏僻的根本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就算对方生活在纽约我都未必联系得到他。

所以这次说不定也会放弃。

 

出发前我将门窗锁好,在家门口洒上足够的除草剂,带上干粮和水,我去加油站给我的车加满油,GPS还有用,太阳能的东西也还有用,太阳依旧升起落下,从太空看这个地球并无改变。不过夜晚可能看不到那么明亮的转动的光芒。尽管二十四小时计时制对现在的我毫无意义,太阳的升起和日落已经足够,但是我还是带上了手表。我已经不用按照严格的日程表去安排生活,我可以荒废一辈子的时间无所事事也无人责怪。资源太足够了,水电站发出的电我一辈子也用不完,人类的电影我马不停蹄日夜不休去看也无法全部览阅,还有浩如烟海的书籍经典,我可以去研究哲学,安静的时候最适合思考哲学,我甚至可以去做数学家,物理学家……我还可以创作出一本史无前例且后无来者的巨作,名字我已经想好——《最后的人类的故事》。这些我打算以后再慢慢想,我现在要出去寻找那个人了。

 

我的一路畅行无阻。已经不需要秩序,我可以闯红灯。

广播里是沉寂的声响,我将自己求救的信号发送出去。没错,是求救。我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球向另外一个人求救。接着我播放了我车里自带的音乐,轻缓的音乐回荡,耳边传来了呼呼的风声。

我每到一个城市都留下记号,我用无线电不停地发出求救讯号,期待得到回应。我不知道我去到了哪里,但是我依旧这么寻找下去。

我想我可能爱上他了。

不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晚安。”

睡觉的时候我的车里开着一盏灯,我一般停驻在较为安全的城市建筑边上。到了夜晚,我看到了漫天的星辰。

星辰是多么伟大啊,如果有一天人类突然消失那样突然出现的话,他们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天晚上我按下CD机的按钮,正好播放到一首温柔到死去的歌。

它在唱:死于日光。

 

让我想象一下我的死亡。

我要死到海里去,我不要死在旅途中。当我发现我要死了,我就去海边,我要回归到温暖的海水中。

 

当我死去时我将默不作声地流泪,泪水都将成为海的一部分。

那样我就永不消失了。


 
标签: 原创
评论
热度(58)

故人为我而歌,故人因我而泣。

© 烟云岛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