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桥流水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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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后边有一个溪河镇。

 

溪河镇说是一个镇,其实规模也就是比较大的村子。溪河镇三面环绕着悠悠的青山,山里流出山泉,流成一条小溪,流过山脚的溪河镇。小溪的名字是西河,从镇中心流过,将小镇分为北边和南边。西河到了夏天都会有几个月的泛滥期,雨季来的时候,由于岸很低,有时候水位上涨把桥都淹了,南边和北边甚至会分隔一段时间。溪河镇处在江南那片平原以南的山丘地带,风景秀美,世外桃源一样的地,“小桥流水人家”来形容是真真不错的。偏偏交通闭塞,经济一直发展不起来,镇上的人就靠着种果树维持生计,倒也其乐融融。

 

镇上的北边有小学,就叫溪河小学,一名县里退休的老教师带上两个助手,小学也就这么办成了,选址选在老祖先留下的旧书院。前清的建筑侥幸逃过上世纪的浩劫,上边的人来鉴定过,出于这地方难开发,也就对征用文物办教育事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溪河小学的教学楼就是一座冬暖夏凉的院子,住着也舒适。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榕树,年数古老的立在后堂,是镇上孩子们的乐园。

 

而南边的谢时是老教师教到过的最顽劣最吵闹的学生。谢时的父母也是种果树的,他家种的是黄枇杷,西山有不小的一块地,谢时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人了,还生了一个男孩。谢时还有一个哥哥,念完初中后就在城里打工,一年回来一次。谢时父母白天要照看果树,根本没有空料理谢时。日子长了,谢时越加顽劣起来,在后来几场战争过后,谢时将原来的老大应杰的地盘给占了,在最后一场战争中,成功打败了应杰,成为了南边那片地的孩子王。虽然事后被爸妈揍了一顿拉着去应杰家道歉,带上了一小筐老母鸡新下的蛋。

 

谢时老实了一段时间后又不安分了。课上照例逃课去林子里抓蟋蟀蛐蛐,课下就带上一帮孩子跑去后山探险,心情好就跑去西河里捞小鱼小虾,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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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谢时网蛐蛐的水平多高,成绩就多么一塌糊涂,到了四年级谢时被通知留级了。再天不怕地不怕的谢时也怕了,他战战兢兢地拿着成绩单回家,考虑着要怎么跟爸妈开口,越离家近脚越软。结果运动能力极强的谢时也踩到了一个坑,啪嗒一下,摔了一个狗啃泥。

 

“小时?”

 

谢时抬起脸就看到一双白球鞋,再往上看是普通的灰色运动裤,同一款的上衣,还有熟悉的脸蛋。

 

“阿桥?”谢时反应了过来是谁,他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好久也没有站起来。

 

上方叫阿桥的少年笑出了声,他蹲下身子把谢时拉了起来,还帮他拍了拍灰土。

 

“呜呜呜!阿桥!你回来啦?”谢时没有站起来,就着坐着的姿势把阿桥拉了下来,扑了个满怀。阿桥任由谢时抱着自己,半好笑地揉揉谢时乱糟糟的脑袋。

 

谢时半天才想起来他刚刚做了多么蠢的事,脸立马红了。不过好在沈桥完全没在意。

 

阿桥全名叫沈桥,大谢时三岁,现在在县里的重点初中读初二。平日里谢时谁的话都不听,以前还有爷爷的话会听,可是爷爷去世后,谢时就属于混世魔王、谁奈我何的状态,除了沈桥,谢时只听沈桥的话。牙牙学语时候谢时就跟着邻居的沈桥哥哥上蹿下跳了,两家父母都忙,沈桥就拉着小谢时,抓小鱼小虾,摘野草莓吃毛桃采桑葚,跑晒谷场用火烧秕谷,香喷喷的爆出来的米粒是溪河镇上孩子幼时最好的美食……可以说谢时所有的生存技能都是沈桥教的。后来沈桥到了县里的初中,成绩出乎意料得好,也慢慢地静下来读读书,算是修身养性了。

 

“今天为什么回来啊?”谢时和沈桥一起走回家,谢时问道。沈桥在县里上学是住宿生,一般一个月回来一次,通常是月末。而现在才月中,照理是不该回来的。

 

“今天放假啊。”沈桥笑眯眯地说,是长个子的年龄,瘦瘦高高的男孩以竹子拔节的速度窜了个头,已经比四年级的谢时高了一个头,“我们学校要当中考考场,我们初二的和他们初一的都放假了。”

 

“哦。”谢时不大懂中考是什么,他还苦着脸想着书包里那成绩单该怎么办呢。

 

“这是怎么了?”沈桥揉揉毛毛躁躁的谢时,看着他的苦瓜脸。

 

“喏。”谢时拿出了成绩单,“要再上一次四年级了。”

 

沈桥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建议留级的黑蓝色楷体写在后面一栏,他收好成绩单兼留级通知单,拉着谢时的手,“先别跟叔叔阿姨说,今晚来我这儿,我帮你补补,过两天我带你去李老师那里说说情。”李老师是那个老教师,以前也教过沈桥。

 

谢时一听马上跳了起来扑到沈桥身上,他也不管自己脏脏的衣服会把沈桥干净整洁的校服弄脏,脑子里一个劲就想着有救了,“阿桥阿桥我知道你最好了!”

 

“快下来!”沈桥的脖子被拉下来,冷不丁脸颊一湿,谢时亲了沈桥一口。

 

“谢时你干嘛呢?!”沈桥抹了抹脸,呸了一口,之前温文尔雅的模样一下子就没了,变回之前和谢时上蹿下跳的那个沈桥哥哥,作势就要把跑掉的谢时抓回来打一顿。

 

两个人打打闹闹就跑回了家,吃完了饭谢时就拿着书包到沈桥家补习了,看得谢时妈妈一脸欣慰,这孩子总算学乖了。夏天的小阁楼蚊子特别多,沈桥和谢时脚泡着一盆水,在刚买来的小台灯下面认认真真补习了。

 

“小桥流水人家——”沈桥念着,口音带着方言味,软软的。

 

“小桥流水人家。”谢时重复了一遍,然后在草稿纸上默写下了这几个字,“阿桥,阿桥——小桥流水人家——是这么写吗?”

 

“嗯。”沈桥瞥了一眼,字虽然有点难看,笔画却没落下。看着这么简单的内容还一脸殷切地等着自己赞许的谢时,又补了一句,“不错。”

 

“小桥流水人家。”谢时又描了一遍,兴致勃勃。

 

“得了得了,下一句。”沈桥看不下去了,催促着谢时进行下一句,“离离原上草,这一首。”

 

“哦。”虽然不甚乐意,但是谢时还是乖乖“离离原上草”去了。

 

把今天的份看完,沈桥家楼下的电视已经播到了黄金八点档结束。沈桥帮谢时整理了书本,塞到了那个奥特曼的书包里,沈桥妈妈上楼端来一盘切好的香瓜。两个人吃完了香瓜,已经快十点了。

 

“小时,就睡这儿吧。”沈桥妈妈过来收空盘,看着一边倒着摸肚子的谢时说。

 

“好啊好啊!”谢时巴不得这样,爸妈也不会问他学校和考试的事了。

 

“阿桥整理一下床,我去把电扇搬上来。”沈桥妈妈热情地下了楼,还不忘叮嘱谢时,“小时你去跟你爸妈说一声。”

 

“嗯。”沈桥也没有异议,自从沈桥上初中之后他们就没有一起挤过一张床了。

 

“好的!”谢时开心得都快蹦起来了,他这边大声回答了沈桥妈妈,就跑到阳台对着隔壁那亮着光的窗口喊,“爸!妈!我睡沈桥家啦!”

 

对面的窗口拉开了窗帘,谢时爸爸穿着背心探出了身子,一看是自己儿子在喊,眉毛就皱起来了,“小时你快回来,别麻烦你叔叔阿姨!”

 

“叔叔,没事的!”这边沈桥也走到了阳台,“我跟小时还可以聊一下学习的事,明天我送他上学,早饭也在我家吃就好了!”

 

谢时爸爸一听,立马就满口应和了:“那谢谢阿桥了,小时如果吵你了跟叔叔说,叔叔马上让他回来!”

 

“我才不会吵呢!”谢时顶嘴,被沈桥拽着拉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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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里面!”

 

“你睡!”

 

爬上床的时候,两个人又争了起来,后来还是作为哥哥的沈桥让步,一咕噜滚到了床的里面。

 

“阿桥,我给你讲鬼故事好不好啊?”关上灯,谢时就活跃了起来。

 

“是梁祝化蝶还是镇上一个人半夜到坟墓里的故事啊?”沈桥转过身,这些故事从小听到大都听腻了,特别是梁祝化蝶,沈桥奶奶在世最喜欢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沈桥耳朵都听出茧了。

 

“不是。”谢时得意洋洋地说。

 

“那是半夜别人喊你不能应还是鲤鱼精报恩啊?”沈桥又问。

 

“是水鬼啊。阿桥前段时间你不知道啊,西河的水涨上来,把北边那个魏家的第二个孩子给淹下去了,后来还是对门的王叔叔把魏二捞上来的。”谢时说着就停住了嘴。

 

“这不是很正常吗?”沈桥打了个哈欠,“每一年都有几个小孩淹下去的嘛,你少去凑热闹,别去河下游的滩上跑,那里滑又滑,水底深,水草又多。”

 

“我还没说完呐——”谢时神秘兮兮地凑近了说话,近到可以听见沈桥的呼吸声。谢时顿了顿才说,“后来有人见到魏二在镇子的桥上。那时候魏二还停灵在镇上的祠堂呢,你说这奇不奇怪?”

 

“也许只是看错了呢。”沈桥屏了呼吸才听到这种程度的故事,毫不犹豫地转回了身子,“快睡觉。”

 

“可是沈婆婆说,那是魏二的魂魄回来啦,落水死掉的会变成水鬼,在死掉的七天之内会回到他之前在的地方,七天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只能在水里了,直到第二个人掉进水里死掉。”谢时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那个疯婆子的话你也信?”沈桥在黑夜里翻了一个白眼,说起来这个沈婆婆还是沈家的一个远房的亲戚,住在北边的老房子里,每天都神神叨叨的,镇上的人都不喜欢她。

 

“阿桥啊,你说,为什么,人死掉不是去投胎了吗?干嘛还要回来?”谢时问着沈桥。

 

“我也不知道啊。”想要睡觉的沈桥敷衍着,后来模模糊糊也就睡着了。

 

而谢时也转了身子,呼吸平稳下来,睡下了。

 

 

第二天沈桥送谢时去上课,自己则在家里收拾起了小学时候的书本,决定好好给谢时补一补。事实证明还是很有成效的,当过了几天沈桥拉着谢时到李老师家去时,谢时做普通试卷能够拿到及格分数了。后来也通过了李老师的考验,把那张留级通知单收了回来,沈桥顺利地到了五年级的毕业班。

 

当天沈桥就坐上了回县里的班车,他要继续上课了。谢时依依不舍地站在站牌下,遥望着灰扑扑的公交车绝尘而去,一个人走回了回镇上的路。他踢着石子,远远就看到西河的桥连着路的尽头。

 

谢时觉得自己眼花了,不然那个傍晚的雾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怎么这么像那个死去的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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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也这么不咸不淡过了下去,沈桥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前程一片明朗,只要发挥不失误的话,考个普通的重本的没有问题。远离了镇上,在读书人长久待着,沈桥越变越书卷气,架上了黑框眼镜,衬得皮肤更加白皙,眉清目秀的相貌不知道惹了隔壁班的女孩多少芳心。而谢时也算有了点长进,踩上了县里初中最低录取分数线,还是被沈桥抓着训练了一个月才考上普通班,成绩中等偏下,比小学万年垫底已经好了很多。谢时身子骨也开始慢慢长开,只是和沈桥横亘的三年时光,一时难以弥补,始终都矮上沈桥一截,初中在县里上学了就不怎么在泥里摸爬滚打,小时候的黑泥鳅也变样了,站在那儿也是根正苗红的少年一枚。

 

两个人的感情还是那么好,虽然差了三岁,不能在同时在同一所学校,但是高中和初中只隔了一条街,在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也会一起出来吃饭,月末两个人也是一起回家。

 

很快沈桥就到了高考,谢时也在准备着中考,但是高考是比中考早上几天的。当考试最后一门的铃声一响,沈桥交了卷,觉得自己发挥良好。回到教室,老师发表了一下感言,沈桥还没准备好就毕业了。他花了一个下午整理了住校的东西,在学校外面租了一个月旅馆的沈桥父母都开心地出来迎接,专门租了一辆车,把儿子和行李都带了回家。

 

“阿桥想去哪里玩?和爸爸和妈妈一起去青岛看大姑父吧。”沈桥爸爸提议道,家里农活已经托人照管了。

 

“嗯。”沈桥坐在车后座,想的是等到谢时中考完了,他们再一起去毕业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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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酒会后,沈桥就和爸妈坐上了北上的火车,跑到了青岛。过了几天,谢时中考了,沈桥正在一个遥远的北方海港城市,听说南方台风要入境的消息。

 

小鱼小虾都会冲到岸上来,沈桥想,河水褪去后就会有很多鱼和虾在岸上等着我们去捞。想着想着在海滩上漫步的沈桥蹲下来捡了一只贝壳,附在耳朵上,听到了海的声音。

 

小时一定会喜欢。沈桥蹲下来又捡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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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岛待了几天,大姑父热情款待,听说沈桥今年高考,还送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沈桥一边推拒着,一边默默想着和谢时毕业旅行的经费有着落了。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夜晚卧铺咣当咣当的声响让沈桥很快就随着节奏入睡。睡梦中恍惚听到夜雨的声音,台风入境了。

 

梦中是很平常的日常,细节再熟悉不过,谢时奔过来亲吻了自己的右边脸颊,和小时候一样,可是这个时候的心却是扑通扑通跳得很快。谢时很快就消失在这个梦境里,因为沈桥醒了。

 

听到了报站声,还有七八站,一天的时间,沈桥算了算日子,谢时中考考完了,还休息了两天。回去正好是他们两个人的毕业旅行,沈桥有点期待。

 

回到镇上花了一天半时间,下车时是漫天漫地的雨,天空灰蒙蒙的,嘈杂的雨声在打开车门的时候到了最大的分贝。县上的火车站站台和出站口是露天的,下车的旅客全部淋了个湿透。还好沈桥有先见之明,在上车前就让爸爸买了两把伞。

 

在县里的公交车站等了很久才等到回溪河镇的车,挤得满满当当,整个车厢又热又闷又潮,沈桥下车差点没吐。走到了熟悉的桥上,果然桥都被淹没了,沈桥和爸妈卷着裤腿,水没到脚踝,混黄的河水汹涌着,而雨还在下着。

 

远方的青山雾茫茫的,没到黄昏,但是雨天显得天空很暗沉,溪河镇就被这样的暗沉笼罩着。沈桥和爸妈好不容易才回到家,轮流洗了澡,沈桥想给谢时打个电话,可是后来忙着忙着就忘了。

 

明天好了,沈桥看了看墙壁上指向十点的钟,关上窗户和灯,就睡着了。

 

“阿桥。”梦里的谢时笑得眉眼弯弯,冲上来搂住自己,还一个劲地喊冷。大夏天的,怎么就冷了呢。

 

“好冷,阿桥抱抱我!”谢时嬉皮赖脸地笑着,然后梦里的沈桥鬼使神差,也抱住了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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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火车上没睡好,沈桥在家里补眠补到了大中午,因为台风的原因,沈桥爸妈也都没有出门,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边吃饭边看着新闻。这回台风登陆停留得比较久,各地灾情比往年都要严重。其实溪河镇因为地形原因,山拦住了大部分的风,风力不是特别大,就是雨下得着实烦人。昨天沈桥过来的时候水都漫过了镇上的桥,现在怕是两边的农田和杨柳都得涝上一阵子。突然电视画面一闪,滋啦一声,电视机出现了满屏的雪花。

 

“也许是天线被风吹到了。”沈桥爸爸迅速扒拉了饭,拿上工具披上雨衣就着梯子爬上了天台。

 

“爸,你等等!”沈桥连忙也把碗里的饭吃完,也披上了雨衣,跟上爸爸的步伐。

 

沈桥上了天台才知道雨下得是多大,雨衣根本不顶用,雨水从脸颊流下来,身子也被雨水浇透,一阵风刮来,哪怕是大夏天,也觉得周身凉意沁骨。

 

溪河镇也有有线电视,但是那种收到的台并不多,国家政策还没下来的偏远地带,大部分人还是弄了个像口锅一样的接收器,沈桥家也不例外。面前的接收器以及东歪西倒,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沈桥爸爸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发现一根线被风刮断了。

 

雨水糊了满脸,沈桥把眼镜摘下来塞进口袋里,他左右眼都是一百五的近视,也不怎么影响正常生活。他帮爸爸拿着工具,在风雨中捣鼓了很久,听到沈桥妈妈在下面喊着可以用了,父子俩才松了一口气。

 

天台是三层楼,正对着谢时家,大阴天谢时的房间却没有开灯。

 

“不会这个时候还午睡吧?”沈桥想,他走过去喊了一声,那边却无人应答。也许是一家人出去玩了?沈桥有点后悔没跟谢时透露自己暑假的打算,不过也是为了给谢时惊喜而已。

 

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沈桥给谢时打了电话。沈桥高三因为和家人联系方便买了那种最古老的手机,每次都是沈桥打了谢时家的电话,在嘟嘟两声后,熟悉的少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可是这回没有,沈桥打了三回,没有一次应答。

 

饶是沈桥这种有耐心的人,也犯了嘀咕,下午的雨小了些,他想也没想,撑上伞就跑去了谢时家。可是谢时家门户紧锁,一看就是出门的样子。沈桥有些失魂落魄,也不想回家,就绕过巷子里的枇杷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河边。

 

不出所料,河边的水位已经涨到了把杨柳都淹了一小截的地步,而桥的栏杆若隐若现,桥身被水淹没了。结果沈桥就在桥边看到了日思夜想的身影。

 

谢时站在那儿,也没带上伞,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被雨淋得湿透了。

 

沈桥有点生气,他深吸了一口气,边喊着谢时的名字边朝着谢时跑去。一时不小心一脚踩进了水坑,沈桥的半边裤子浸满水,更别说鞋子了。

 

而谢时就站在那儿看着沈桥,也不回应。

 

终于跑到了谢时跟前,沈桥发现谢时满身都是水,衬衫紧贴着皮肤,雨下得不是那么大了,而谢时的身上却还在不住地滴水。

 

“考试没考好?”沈桥看着谢时,把埋怨的话吞到肚子里,脸上不无担忧。

 

谢时仰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和黑漆漆的眼睛显得他就像只落水的麻雀。

 

沈桥也没继续追问,他将雨伞盖过谢时的头顶,摸了摸谢时的脸,入手是冰冷的滑腻。

 

“没考好也没事,实在不行就再留级一次。”沈桥笃定了让谢时一个人在外面淋雨不想回家的原因是成绩的事,他好言好语地安慰着:“我们抽出一个月来补习,初中的课程其实挺简单的。”

 

谢时也没答话,露出和年龄不符些许悲戚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沈桥完全没有注意到。

 

“阿桥,你快回去吧。”谢时轻轻地说,带着水汽的少年的声音特别好听,听得人心里都痒痒的。

 

“你跟我一起回去。”沈桥坚持着,他看着面前的少年,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没有多想。

 

谢时摇了摇头,他咬了咬下唇,好久才说道:“我再待会儿。”

 

又是许久的沉默,沈桥先败下阵来,他把雨伞塞到谢时冰凉的手里,叮嘱了几句,就冲入了又密集起来的雨阵中,雨打到他身上有点疼。

 

沈桥回头就看到谢时还伫立在桥边。谢时打着伞,在雨中茕茕孑立,谢时应该是看着沈桥的。可是仅仅是那种孤单和绝望就让沈桥承受不住了,沈桥转过身,隔着千重万重的雨帘,背后是长长的路和那个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少年。

 

沈桥还是离开了,他奔跑在十八岁最仓皇的雨中。

 

沈桥没看到的时候,一把伞孤零零地落在了水中,顺着水流漂走,而那个少年已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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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那个晚上沈桥就发起了高烧,烧到大半夜却过不了满水的河到北边唯一的诊所,沈桥爸妈只好用最古老的方法守着夜,想着第二天早上坐船也得过去。

 

沈桥一直在做梦,忽冷忽热的身子让他很难受,他梦到谢时就在对岸,而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

 

“阿桥。”谢时对自己伸出手,孩子气的撒娇,就像小时候一样。

 

“阿桥,阿桥。”谢时一直在对岸喊着自己的名字,而自己在这边却毫无头绪。

 

“阿桥,我冷。”谢时却走过来了,他走在不存在的桥上,面容太模糊了。

 

就在沈桥快要触碰到过岸的谢时时,谢时却后退了一步,将沈桥退离了自己,沈桥不由得大骇,想伸出手拉住谢时——沈桥醒了。

 

“阿桥,还难受吗?”沈桥妈妈拿着毛巾,关切地问。

 

“妈,我跟你说,你知道小时怎么了吗?昨天我看到他一个人在桥边……”沈桥强忍住眩晕,却看到妈妈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阿桥,你别太难过。”沈桥妈妈在沈桥爸爸不住暗示的眼神中轻轻说,“小时他掉在水里,去了。就在台风来的第一天。”

 

“妈,你开什么玩笑呢?”沈桥第一反应就是爸妈在开玩笑,可是爸妈一脸凝重的表情却证实了这不是玩笑,“我昨天,就在桥边看到了他。”

 

“你发着烧,也许是看错了,倒在路上还是许叔叔把你带回来的。”沈桥妈妈不无悲伤地说,谢时是她看着长大的,也算是半个儿子了,“我知道小时跟你感情好,就一直没有和你说。”

 

“我不信。”沈桥说着就要站起身子,他觉得自己是还在一个没醒来的梦里。

 

沈桥在爸妈不留神的时候冲开家门,冒着还在下的雨,冰凉的雨水贴在滚烫的皮肤上,让他的脑子一度是放空的状态。而后面是跟着的沈桥爸妈,看着跌跌撞撞跑出去魔怔了的儿子,也不敢怠慢,急忙跟了出去。可是绕过了面前的巷子,哪里还有沈桥的影子。

 

沈桥妈妈先是反应过来了,她一屁股坐在谁家的门槛前,也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就低声啜泣起来。而沈桥爸爸则是一脸凝重,他选择了先不管妻子,进了一个沈桥会走的巷子寻找着沈桥的踪迹。

 

而这边的沈桥已经不知道跑了多远,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指引着他,他就来到了溪河镇的桥边,也是那天遇见谢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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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中模模糊糊的人影,带着不能抹灭的熟稔。

 

谢时歪着嘴角,好像在微笑,他看着沈桥走向他,没有躲避。

 

“阿桥。”谢时先说话了,他对着前面鲜活的少年笑着。

 

沈桥想,这果然是梦,小时明明还好好地在自己面前。

 

“阿桥。”谢时见沈桥站着,又唤了一声,“我冷。”

 

“阿桥,我冷。”谢时重复着,眼睛里是落满的雨水,再下一秒,眼眶中的雨水都要和脸颊上是雨水汇合在一起落下了。

 

眼前的少年短软的头发贴在了脸上,苍白瘦削的下巴抬起,水沿着脸滑落,湿漉漉的。眼睛不起波澜,看到沈桥时才透露出微薄的暖意。他就站在那儿,永恒的孤单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个才十五岁的男孩身上。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格格不入。他是死,而他周遭的一切都是生。

 

“小时。”沈桥用喊着的名字回答。

 

“小时。”沈桥走过去,眼睛干涩的,而雨水正好进入了眼睛。

 

“小时,抱着我就不冷了。”沈桥走过去,将寒冷湿透的躯体搂住,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要沾染上那种寒冷和绝望了。

 

才少年的身子骨还没完全张开,即使不够强壮的沈桥也能环着谢时。他们实在太渺小了,在滔天的河水和劈天盖地的雨中,拥抱着了两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阿桥。”谢时的下巴刚好抵在沈桥的锁骨,嵌合得刚刚好。

 

“阿桥,谢谢你来看我。”谢时一字一顿地解释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过桥的时候就掉下去了。”

 

“阿桥,我不冷了。”谢时露出感激的笑意,“我要走了。”

 

“要去哪里?”沈桥的语气里透露着浓浓的不安。

 

“第七天了——我要回去了,底下真冷啊。可是我要回去了。”谢时挣脱开这个怀抱,雨水浇落在他们身上,横亘在他们之间。

 

谢时后退着,往桥上走去,河水没过他的脚背,脚踝,膝盖,前面无路可走,后边无路可退。沈桥正要走过去,可水面上一片渺茫,不知道哪里是河哪里是岸,他跨出一步,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再一抬头,河面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阿桥,再见啦。”

 

复制死亡的场景般,谢时掉落到寒冷的水中,河水淹没他的口鼻,肺部是冰冷的灼热,直到水第二次灌入。距离真正死去的有七日之久,已经变成水鬼的少年的第二次死亡,痛苦并没有任何减少。他在七天里在死时候的河岸徘徊着,还不明所以,死亡来得太过突然了,他的意识还在混沌中。直到沈桥的呼唤将他的魂识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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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桥被爸爸找到后一天一夜都不愿意说话,连谢时停灵七日的躯体下葬也没能让他说一句话。沈桥看着大厅里那个少年的黑白照片,一切都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谢时下葬的时刻终于到了,雨停了,上山的泥土依旧软滑软滑,大人们在前面,而沈桥在最后。

 

山上的空气很好,远方雾气缭绕像是仙境,除了路难走,一切都很顺利。西河就在山间的峡谷流出去,沈桥俯瞰着底下汹涌的河水,壮阔的水声由于山谷的回声更显激荡。沈桥走着走着就一阵恍惚,他听到谢时的声音。

 

“阿桥,阿桥——小桥流水人家——是这么写吗?”

 

“嗯。”

 

沈桥回答着,下意识地抹着不存在的汗水,猝不及防触手够到眼角以下一片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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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为我而歌,故人因我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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