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表姐，姑且叫她燕君。
表姐前年嫁出去了，嫁给一个穷教书的。我表姐祖上是显赫人家，这几年没落了，却也算是城里少有的富户，就算许配不得总统的儿子，也得是当朝的……呸，现在已经不兴朝代皇帝的说法了，也得是喝过洋墨水的那什么法兰西回来的少爷。她最后却嫁给了一个穷教书的。大奶奶卧病念经多年，早就管不了她了，也就长姐如母，大小姐——也就是我的大表姐会拦着小表姐做傻事了。
我不敢管我的大表姐叫大表姐，只敢跟着府里的下人们喊一句大小姐。
大小姐叫楚君，其实早很多年前就已经出嫁了，但是过去没多久，她青梅竹马的那位先生过身了，只留下一个痴呆的小儿子，再加上夫家本就亲缘寡薄，大小姐就带着嫁妆和小儿子回来娘家。后来夫家的家业她也接管了。大小姐一人撑起两边家业很是了得，就算不合礼法也没人敢说她什么。

前些年我去表姐家，大小姐似乎并不把我当外人，有时候也会数落我不像个小姑娘，因此我也经常能听到大小姐当面讲表姐的不是。
“那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
表姐十分温婉，几乎不顶嘴。大小姐做生意做多了，向来风风火火。平日里表姐知道大小姐的性格，也就任由大小姐训斥，说多了大小姐也就住嘴了。然而这回——我喝了一口香片茶，却惊讶地听到表姐浅浅淡淡的声音，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表姐的声音尤其好听，像是拂过绿水的清风一般。
“不是穷教书的，是渚明夏。”
我也念过几年学堂，读过女校，但是成绩实在算不得好，愣是没听出表姐讲的人是姓什么的。
朱？还是祝？
大小姐似乎是对表姐的回答很是不满，她的眉毛竖起来——说起来大小姐和表姐完全不像，她不是那甜美温婉的长相，甚至有些凶相，每当她板起脸来，我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的。
“我管你叫渚明夏，还是渚明上，不管你上还是下！总之你不准再见那个穷教书的！”
“不是穷教书的，是渚明夏。”表姐坚持着说。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大小姐转回来跟我说，神色严厉，“你看看你，什么坐相？！脚摆好，喝茶哪有像你那样一大口一大口吞下去的！”
我连忙低下头去，闭住嘴，斜眼还忍不住打量我表姐。
表姐秀丽的面庞显现出一种踌躇的神色，我很少看到她这样。上回见到这种神情是我爬到树上掏鸟窝下不来而大人又不在的时候。
“你也不小了，我们家又没有可靠的男丁，要是再不嫁个好一点的男人……总之你好自为之。”大小姐总算训斥够了，这是她例行的下午去商铺视察的时间，我和表姐应该都松了一口气。

大小姐走了。我一两口便把杯子中的香片茶牛嚼牡丹似的喝下去，我跑到表姐面前，轻声问道：
“香包绣好了吗？”
“……还有最后一点。”表姐还在出神，她被我一喊回过神来。
“那就好，我娘又要考验我的女红了。”我这回是让表姐故意给我绣一个拙劣的香包给我家老太太交差的。
“其实很简单的，绣香包是最简单的事情了，”表姐好言劝道，“你要是以后有了心上人……”表姐欲言又止，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片红晕。
“渚明夏？是那回我们元宵节碰到的那个教书匠吗？”我打断她的话，我说话没有遮掩，而且仗着表姐宠我，经常说些让她答不上来的话，“……是他啊？你们好上了？”
“你不是要香包吗？来吧。”表姐避开我的问题，先我一步回房间了。

我到表姐房间时，表姐坐在窗前，为我绣香包。我蹑手蹑脚走进去，打算从后边吓吓她，但桌上的三朵新鲜白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每朵都是刚好开放的，放得整整齐齐。现在已是午后，花瓣上却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也不知道摘花的人是怎么办到的。
“那个穷教书的送的？”我不由自主就学了大小姐的话。
“不是穷教书的，是渚明夏。”表姐果然会纠正我的话。
“好好好渚明夏，”我无奈极了，这种斗嘴的无聊事情我很久都不干了，只能妥协，“渚明夏……他是怎么进来的？他居然进了你的闺房？”我走到窗前一看，发现底下经年的苔藓真的被蹭掉了一小片，“翻墙？古往今来书生都玩这一套。”
表姐没承认也没否认，她拿出小剪子剪断线，我的香包大概是快好了。我凑过去看，给我的香包上绣的是荷花，故意绣得歪歪扭扭，错针跳针比比皆是。
“这的确像是我做出来的”说着我眼尖看到绣篮里除了表姐最近绣的一方手帕和为我做的拙劣香包之外，还有一个异常精致的香包，我从绣篮里拿出那个香包。
“哎你别碰。”表姐从我手里拿过那个香包。
“送给那个穷……渚明夏的？”
表姐没回答我，她将香包放回绣篮里。
“好了不说这个。”我怕表姐生气，笑嘻嘻地转移话题，“这不是开夏了么？我家老太太说要给我们几个都做一套夏衫，让大小姐和你都去云锦坊量一量尺寸。”
表姐点点头，我看她也没像是要生气的样子，但也没打算接下那个穷教书匠的话题。

“他说三日之后就会回来，所以为我摘了三朵花。”那日我离去之时，表姐突然说，“他每天都送我一朵花。”
她大概不是对我说的。她望着窗外，对面那株李子树新长了绿叶。
不过表姐很久都没能把这枚香包送出去。我当然知道，至少我前些日子去看她时，她的绣篮里那枚香包是还在的，不过香包里鼓鼓囊囊的，我没去看里面到底塞了什么。只是闻到若有若无的清香，和那种白花的香味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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