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H][独伊/亲子分][萨杜恩的刀镰]Somewhere in time

刀镰本里最喜欢的一篇,2w5的大长文【x


Somewhere in time

 

0

他无时无刻不在一场奔赴中,不知归途。在时空夹缝中唯有相系的体温,以一杯爱情的老酒为慰藉。

 

1

清晨五点四十分?男孩不甚清楚,他停留空旷的荒无人烟的原野上。

男孩唱着一首歌,没有半点慌张,他的手中捧着在上个世界拿到的白色雏菊——那个时空的费里西安诺是一位普通的花匠。而这个费里西安诺没看见那位花匠,但是他能够想象那个和自己面容相同的人剪裁着花枝,在百合花边上辅以薰衣草或者是满天星,然后将它们放到包装纸上,用一根细细的丝带束好,打上漂亮的蝴蝶结。然而那位花匠只是让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帮自己打包着花儿——一整束的白色雏菊。费里西安诺的口袋里只剩下几个硬币,但是陌生人坚持不让自己付账。

男孩欢快地蹦跳着出了花店。下一秒,在酒红色头发男孩的怀里还带着露水的娇艳花朵,随着他来到了下一个时空,随着他奔跑在原野的动作轻颤着。水润湿了男孩的衣衫,不过他毫不在意。他随时会离开这片原野,他珍惜每一刻的停留。深绿色的地毯蔓延到苍蓝天幕垂下的地方,有几颗晨星守在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这个世界的早晨要比上一个世界的早晨来得更加早一些,也更加地安静。

“你好吗?”费里西安诺突然停住,他站在原野中央呼喊着。太阳将要升起,地平线的白光刺破了周围的云彩。各种各样的温暖的颜色融进了寂静的蓝,就像是生命焕发了色彩。费里西安诺没能见到这个世界的自己,也没见到自己名为路德维希的情人,他只是目睹了壮烈的日出,他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原野,然后身体消失不见,灵魂却奔赴下一个时空。他一直一直走着,遇见一场又一场的日出。他是真正的冒险家。

清晨六点,太阳直射点在赤道,昼夜平分,他消失于不明地点的原野,在光与暗的交点。

 

2

上午十点零七分,罗维诺很清楚。

他被巨大的拉力拉到同一个地点,和上个世界一样的地点,时间也和上一个世界一模一样,但是此刻的时空已经不是彼时的时空了。罗维诺面前正上演着斑马壮烈的迁徙。乞力马扎罗山的白雪都要融化完了,上个时空还不是那样的,上个时空的乞力马扎罗山的山顶还有着厚厚的冰雪。罗维诺抚去额头上的汗水,天空蓝得不见一丝杂质。

“嘿。”有人对他说话,罗维诺听不清楚,也许只是幻觉,就跟看到过的蜃楼一样。所以他没去理会。

“你也是‘Traveler’吗?”那个人用着咬字不甚清楚的英语,这让罗维诺回过头来。一个标准的西班牙男人,一头微卷的头发,一双绿色偏向橄榄色的眼睛,他穿着可以说得上是标准配备的旅行者衣着,一边的袖口卷上去,露出小麦色健康的皮肤。他背后放着一干仪器,除了简单的望远镜罗维诺认出来了其他都是没见过的,但是罗维诺知道面前男人所说的“Traveler”和他的是两回事。

“我是生物学家,也是标准的冒险家。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你好啊!”那个人介绍着自己,洋溢着热情的笑。

罗维诺没有说话,他只是微笑看着眼前的男人,深绿带着褐色的眼眸就像是某一种宝石。罗维诺当然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很多时空的身份,在上个时空的安东尼奥是一个帅气的西伯利亚针叶林的守林人……安东尼奥是所有时空的自己的恋人,而这个时空那个罗维诺安东尼奥显然还没有相遇。

安东尼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惊诧的发现他眼里好看的少年身体慢慢透明,最后消失在金黄色的背景里。这只是个梦罢了,西班牙男人对自己说。

上午十点零九分,非洲草原,这个时空的冒险结束。

 

3

也许是晚上七点?费里西安诺再睁开眼睛就已经是黑夜了,他穿着长袖衬衫不觉得冷,好像是夏天,周围的建筑很是眼熟,像是在最开始的时空原点。时空原点是自己下的一个定义,就是他在最开始所处时空的名字,他曾经回来过一次,在七岁那年,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费里西安诺头晕晕的,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台阶上,路灯的光从上面洒下来。费里西安诺抬了抬手,手心被砂砾磨破了皮,堪堪发疼。雏菊花遗失在了时空夹缝里,也许就掉落在他曾经所处的某个时空。

他坐在街角,背后是一扇门,费里西安诺记不大清这是不是他的家。但是路灯下蠕动的身影把他的注意力都带走了,那是一只小奶猫,黑白棕三色相间,刚断奶不久,也许是被遗弃了或是走丢了。费里西安诺抱起那只很小的猫,掏出衣服里仅剩的钱在一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小袋牛奶。费里西安诺将牛奶倒在手心,小猫粉色的舌头轻轻滑动着,舔舐完牛奶,它挨着费里西安诺轻声喵了一声。

“桑迪!”费里西安诺听到了一个声音,他抬头就看到了熟悉的人。他的哥哥罗维诺,穿着小西装,看起来才五岁大的哥哥走到自己身边。

“你是谁,为什么抱着我家的猫?”小小的罗维诺挺直身板和费里西安诺坐着差不多高。

“它跑到了我的怀里。”费里西安诺说。他想这个时空和原点时空是不同的,他记得自己家里以前是没有猫的。

“真的?”小小的罗维诺不相信,他伸出手野蛮地把那只小奶猫囫囵抱住,小猫抗议般挣扎着,小声小气的呜咽着。

费里西安诺有点头疼地看着自己这个哥哥,伸出手摸了摸小奶猫,问道,“嘿,你有弟弟吗?”

“弟弟?我不需要弟弟!”小罗维诺看着自己怀里的小猫被眼前的男人摸得很舒服,也放开了让一个陌生人摸自己的猫,但是他听到了问话就叫了出来,一肚子小孩子的任性和蛮不讲理,“虽然爸爸妈妈说要给我变出一个弟弟,但是我不需要!弟弟最烦了!”

费里西安诺失笑,只是说,“那你照顾好小猫哦。”没有弟弟的童年,会特别寂寞的哦哥哥。

“罗维诺——吃饭了!”没等小小的罗维诺再说什么,那边的呼唤来了,小男孩应了一声,抱起了猫猫,他想就这么跑掉但是走到一半还是转身折回去告别。

罗维诺走回台阶时,那个帅气又落魄的青年不见了。只剩下那包牛奶还靠在台阶边上。小罗维诺撅起嘴巴,有点不开心地跑回家,决定忘记掉这个不礼貌的哥哥。

意大利罗马的中高端住宅区,灯火通明的别墅,古老的座钟指向七点二十五分。

 

4

二十四小时计时制二十点整,罗维诺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时空,他和费里西安诺从五岁那年的生日开始就在时间夹缝中游走,在十岁和十三岁的时候相遇过两次,在合起来不到半个小时的交流中,他们都知道了他们各自的处境。

他们的生命是往前走的,而在他们的人生中,目前来看,是一直奔走的。他们在无数个平行时空中相遇,遇见了各自的恋人,而出于法则的限定,他们不可能遇见那个时空的自己。费里西安诺说他最长的一次在一个地方停留了半年,那个时候他看了许多科幻小说和电影,一部小说看到最关键的部分就到了下一个时空,而之后的许多时空里那部小说还没出版或者根本不会出版。费里西安诺让自己留意下那部小说的结局。可笑的是,他们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在某一个时空相遇。

哦对了他们还谈起了爱情,费里西安诺爱上了一个男人,这真是太糟糕了,居然还是一个严肃的德意志人。罗维诺在心里抱怨着,他站起身子,发现台阶边有一包拆开的牛奶,撕开的口子边缘还有牛奶液滴半干的痕迹。

他没有走进那熟悉的建筑,他在原点时空的家,他可不想和十多年前的自己相遇——虽然根本不可能遇见。我已经二十岁了,我也不知道年龄该怎么计算,但是我他妈的就是二十岁了,罗维诺想,如果我八十岁死去,还有六十年要奔走在时空夹缝里,六十年该奔走多少的时空呢。

罗维诺伸了个懒腰,看到半敞开的房门溜出一只可爱的小奶猫,它踱步过来,舔着袋子撕开的口子。它有点疑惑地走过罗维诺脚边,在它漂亮的棕色眼眸中,视网膜里的映像缓慢消失,那笔挺站着的男人慢慢不见了,就像是溶化在了背景的墙上。它轻轻地喵了一声,兴趣只在一会儿,它眯着眼,继续舔起了牛奶,直到小小的主人走出来,把它粗鲁地抱回了家。

八点零三分,这次的拉力有点大,罗维诺被抛到时空夹缝时全身都很疼。他妈的,罗维诺暗暗骂了一声。

 

5

费里西安诺跟哥哥约好的记号没有一次是用得上的。他们在十三岁的佛罗伦萨街头相遇时,罗维诺拿出装在口袋里的粉笔,他分了一半给费里西安诺,在地上写着“Vargas”,那个“s”最后落笔的部分写的很长,像是一个钩子,可那么弱小,仿佛一折就断,如同他们相系的一切。费里西安诺的粉笔用完了,之后他捡来了瓦片,到后来瓦片也找不到,有一次他到了热带雨林,待了三天三夜,遇上了探险队才勉强活下来……总之,那个方法完全行不通。

“如果到了一个新的时空就留下这个记号。”罗维诺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抱了抱费里西安诺,十三岁的男孩眉毛挑起,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少年的英气。

“嗯!”费里西安诺点点头,他比罗维诺要矮一点,下巴可以搭在肩膀上。

感觉到自己将要消失,罗维诺有点紧张,他牵着费里西安诺的那只手穿透了还在这个时空的弟弟的手,他感觉自己飘起来了,罗维诺匆忙地想说什么,却来不及作出一个告别。

“再见啦。”费里西安诺微笑着,遮住眼睛,他的泪水很快掉落,之后溢出的泪水却没有随着重力落到地上,而是漂浮在了眼前……费里西安诺也离开了这个空间,他下意识去抹眼泪发现眼里是干燥的。

这次费里西安诺在这个时空停留了一年。在距离原点时空三十多年后的世界,他搞了一张临时身份证,在一家书店里做店员。在小小的书店里,他翻着书,他还在找那个科幻小说的结局,可是却一直没能找见那本书,甚至那个作者也没有出现在这个时空。有次有个常来买书的英国女孩向费里西安诺表白,却被他婉言拒绝了。这个时空里他没有见到路德维希,没有见到罗维诺,却遇见了安东尼奥。没错,就是哥哥的情人。

那是一个雨天,费里西安诺一个人守在书店,一个年轻人进来躲雨,他的全身都湿透了。他有着英俊的脸庞,深绿色的眸子,鼻梁坚挺,头发是卷曲的褐黑色,他的口音带着卡斯蒂利亚人特有的那些,他的眼睛很明亮。费里西安诺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哥哥的情人。也许是双子在基因上的默契,或者是因为科学尚且无法探知的神秘的相连相系。

“我觉得我见过你。”安东尼奥说。很平常的搭讪,但是那真诚的眼神却证明了他不是在说谎。

“真的吗?”费里西安诺说,他合上一本书。

“但又好像不是你,我上中学的时候,见过一个男孩,和你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安东尼奥顿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但是,你们是不一样的。”

“那是我双生的哥哥。”费里西安诺丢下一句话,就抽出一本书,继续看了。

“可是……可是。”安东尼奥犹豫着,那原本自信又有活力的声音低落了下去,剩下的话还是被咽回了肚子里。

可是五年前你哥哥就已经和你现在一样大了。安东尼奥毕生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不久之后遇见了那个叫做罗维诺的男孩,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少此刻,刚刚还在他身边翻阅着书本的那个店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手里的那本书大开着掉到了地上。安东尼奥俯身去捡。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6

咣当咣当规律的响动,罗维诺发现自己站在一列正在飞驰的火车中。现在是早晨,电子钟显示的是六点零三分,窗外是一片朦胧的绿。列车经过山林,一片枯黄艳红的落叶树中夹杂着依旧郁郁葱葱的常绿树。罗维诺沿着颤动的走道往前走去,一边是安静的卧铺,几乎没什么声音,间或有几个人从被窝里钻出来,带着迷蒙的睡意。罗维诺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他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没有人发现这么一个偷渡客的存在,罗维诺离开了卧铺车厢,坐铺车厢的喧闹就在眼前。仿佛回归人间。

罗维诺遇见了这个时空里的安东尼奥。车厢没有坐满,至少那个青年身边没有人。这个安东尼奥很年轻,也许是刚刚中学毕业,他闭着眼,戴着白色的耳机,嘴里似乎在哼着歌。他浅寐着,在自己的世界中听着自己的歌。罗维诺坐到他身边,装作看着窗外的风景,其实却是在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恋人。

说起来,罗维诺并不是十分了解他的恋人,除了是标准的卡斯蒂利亚人,有着难以让人忘记的绿色眸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开朗好相处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了。这仅仅是许多时空的匆匆一瞥,概括出来的安东尼奥的模样。罗维诺对自己会喜欢上男人、而且只是这个男人感到分外不解,在他看来,软绵绵的女孩子虽然也不是特别令他喜欢,但也总比男人要好得多。为什么偏偏就是他呢?至少目前的罗维诺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算是有好感罢了。

“我可以坐这儿吗?”罗维诺回过神才想起来去征求邻座男人的同意。

“当!当然可以。”安东尼奥一下子解除了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直起身子,看向出现在他身边的男孩。

“感谢。”罗维诺有礼貌地回答,便真的专心看起了外面的风景。

倒是安东尼奥坐不住了,他挪动了身子,试图打开和陌生男孩的话题。安东尼奥对罗维诺有着接近本能的亲近感,他拿出背包里的零食,拆包递到罗维诺面前。

罗维诺看了看满满的薯片,没有推辞。吃下了一片薯片,他的眉毛浅浅地皱起,好像在不满味道。

安东尼奥也注意到了,他不好意思地打开整个背包,像社会活动课的推销产品似的,将琳琅满目的零食推给罗维诺看,“你喜欢哪个,随便挑。”

“我想吃……番茄。”罗维诺指了指背包一边露出来的红色果实,有些许羞赧。

“我也最喜吃欢番茄了!”安东尼奥没有半点不高兴,他挑出一个最大的用餐巾纸擦了擦,递给罗维诺,笑容绽放起来,明晃晃到耀眼。

“谢谢你。”罗维诺接过冰凉的番茄,啃了一口,破开表皮流出新鲜的汁液,嘴巴里都是番茄的酸甜

“你要去哪儿呢?”安东尼奥问,他的手中捧着那包罗维诺不喜欢吃的薯片。

“我啊,我……”罗维诺没有继续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下一个时空他会去往哪里,遇见哪些人,以及看到哪一个安东尼奥,这些都是未知的。

“我要去阿尔卑斯山。”安东尼奥面对着罗维诺的沉默没有想太多,他笑着说出他的计划,“我想去那边滑雪。”

“听起来很不错。”罗维诺点点头,他低下头,继续啃起了番茄。

“喏。”安东尼奥从包里翻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到罗维诺面前,笑容干净清爽,是毫无杂质的纯粹的善意。

罗维诺接下了那一张餐巾纸。如果喜欢的人是安东尼奥的话,也是有原因的吧,罗维诺吃完这个番茄,看着一边闭着眼听歌的安东尼奥,这么想着。坐在身边的青年,抿着唇,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似乎在思虑什么,好像是在看着一本学术书那样可贵的安静着。

时间过得很快。到站了,安东尼奥离开前给他的邻座旅人一根雪茄,青年眯起眼睛,露出和煦的笑意。

“再见。”安东尼奥背着包,走出座位,他看着可爱的同行人,抛出了一个可爱的吻。

“再见。”罗维诺把雪茄拿在手上,他招手告别。他也想下车,这节车厢很快只剩下了几个人。可是没等罗维诺站起身来,那熟悉的要消失的感觉又出现了,罗维诺的目光落到过道上,清晨的日光把他的黑色影子都稀释成了浅灰。又要走了啊,罗维诺心中有一点点的不舍,雪茄穿过手掌掉在地上,他蹲下去再也无法捡起面前的那根雪茄。

那是第一次收到的礼物啊,离开这个时空时罗维诺有点遗憾地想。

 

7

费里西安诺对这一场穿梭在时空间的赛跑做了很多研究,他甚至觉得自己所有的人生只是在原点世界的一场梦,梦醒了他还是和普通人一样活在一个时空。哥哥在自己身边,他去上学,认识了很多人,毕业之后找到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遇见路德维希,和路德维希相爱,领养两个小孩,养三只狗、一只猫还有一缸金鱼,然后毫无遗憾地死去,变成一座墓碑。活一世,经历一场生老病死。

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一场梦,他只得按法则一直奔走下去。毫无规律,他们出现或者消失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目前还没有去往外星球的经历),时间点大多落在二十世纪和二十二世纪之间,而有一次他竟然到了中世纪的修道院,样本出现了不一样的性状,研究又得改结论了。

费里西安诺现在站在莱茵河边,他沿着河岸漫步,一路上有流浪艺人弹吉他唱歌,也有画家支着画架给路人画像,也有卖气球的小男孩。费里西安诺很惬意,几乎要在日光下欢快地奔跑歌唱了。在他像春天的鸽子飞起来之前,一个年轻的画家叫住了他。

“你好久没来了。”那个画家有着浅浅的胡茬,卷曲的金发披在肩头,他有着一双很美的深蓝色的眼睛。

“什么?”费里西安诺回头,表示不解。

“你的男朋友也好久没来了。”那个画家自顾自地说下去,显然他心情很不错。他在写生,将调好的颜料抹在画布上。

“我们最近很忙。”费里西安诺脑袋仅仅是转了一个弯儿,就笑道。

“我这幅画快画完了。”法国男人眨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在那如同海一般的眼眸前扫过,它、他说出无法让人拒绝的请求,“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吧。”

“可是我要离开了。”费里西安诺摇摇头,拒绝道,“我要走了,抱歉。”

那个优雅的法国男人半真半假地叹息着:“你永远都那么爱拒绝人啊……瓦尔加斯先生,来自威尼斯的天才画家。”

费里西安诺径直走去,没有回头。他远离那处,独自一人徜徉在莱茵河畔,日光落到他的眼中。费里西安诺踮着脚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停下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费里西安诺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有一枚叶子掉落,穿过他的身体。

哦,路德维希。路德维希。

费里西安诺在心里喊着,可他的声音没能传出去,视网膜里映着模糊的未能看清的脸。

唯有那双如同亚得里亚海的蓝眸。

 

8

一束光打下,流畅的钢琴声自幕后响起。

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在灯光下舒展着身体,像一朵正在绽放的白花。她有着高高的发髻和素净的却不得不涂上化妆品的脸蛋,她踮起脚尖,裙摆孤零零地撑着,沉浸在音乐剧的悲伤中。此刻男孩正站在幕布后,正好看到舞台。而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音乐剧终于散场,人们都三三两两离开了,礼堂里只剩下罗维诺一个人。他从幕布后走出,站到了舞台中央。底下的观众席空无一人,热闹过后是冷寂。罗维诺试着演一场只有自己的戏剧。

“时间——如同离弦之箭。我将那箭取下,插在我的心间。”罗维诺仿佛被戏剧之神附体,他摆动着动作,在独属于他的舞台上念着台词。

大礼堂的自然光洒下,日影偏移,正是下午光景。穿透窗玻璃的光打下长长的斜影,青年终于演得累了,他抹着额角的汗,坐在舞台上休息,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着。温暖的日光洒在他的脚下,罗维诺把腿折起来立在前面,抱着腿脸正好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很少有这么惬意的时刻,迷迷糊糊地几乎要睡去。

然后轰的一声把还在舞台前头的罗维诺给惊醒了。

只见那火红的巨大的幕布整个塌下来,而出现在幕布后面的是他亲爱的弟弟,和弟弟的情人。

“路德,路德,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费里西安诺压抑着声音,但是那快要溢出的情感如同这塌下来的幕布一样轰轰烈烈。于是不知道拉到了哪里,红色的幕布瞬间崩塌,将他整个人都压住了。

路德维希显然没料到会被告白,更没料到告白时会遇到这样的事。他撑着额头,在原地停顿了一秒,才上前把费里西安诺从幕布里挖出来。

“咩!路德?”罗维诺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弟弟眼里闪烁着泪花,但是还是叫着他恋人的名字,“你答应吗?”

“嗯。”路德维希的动作僵硬了下,才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努力把又厚又重的幕布从费里西安诺的腿上移开。

“呜呜!路德,你最好了!”费里西安诺一个怀抱就扑到路德维希的怀里。刚刚整理开的幕布又啪嗒盖回到了费里西安诺的身上。

罗维诺就坐在舞台前面,看着那对相拥的恋人。而这时路德维希也看到了罗维诺。

罗维诺站起身子,骄傲地转身,踩着木板,发出脆响。离开路德维希的视线那一刻,脚步声同时消失。

“在这个时空的你也过得很快乐啊。”罗维诺想。

 

9

“Merry X’mas!”青年收到一束免费派发的花。那个可爱的玩偶站在店门口,将一束红玫瑰递到他的手中,“来店里看看吧。”

费里西安诺离开上个时空时才穿了两件单衣,此刻更是冻得直打颤,他硬是对玩偶挤出一个微笑,也回了句圣诞快乐。他婉拒了玩偶的好意,拿着同样冻蔫了的那一小束玫瑰离开了。

“那个……你冷吗?”玩偶从后面追上来,他的声音是少年特有的清脆,但是比普通的少年要更加深沉。

“有点。”说着费里西安诺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问道“今天是圣诞节吗?”

“是的。你为什么不回家呢?”玩偶里的男孩很不能理解,玩偶服和费里西安诺一样高,可见里面装着的少年比费里西安诺要小上许多。

“我待会就回去了。”费里西安诺接受了这份被人关心的温暖,但是他更想做的是到一个能让他生理也感到温暖的地方。

“到我的店里坐坐吧,里面有暖气。”玩偶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指了指背后那精美的饰品店,“哥哥开的店。他坚持要开这样的店——不买东西也没事的。”

“不用啦,谢谢你。”费里西安诺笑着说。转念他就张开手臂,请求道“你身上很暖,给我抱抱吧。”

玩偶愣了一下,他将花篮放在地上,上前拥抱了这个青年。

“你叫什么名字?”费里西安诺问道,他要俯下身子,才能够拥抱到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玩偶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努力踮着脚,将手臂环在比自己要高的青年背后。他很努力地让一个陌生人取暖。

“你几岁?我猜猜,你十四岁了吗?”费里西安诺闻言勾起嘴角,抱着温暖的玩偶,将小少年揽到自己的怀中。

“……十二岁。不过——我哥哥不是雇佣童工。”小小的路德维希仰着头,连带着玩偶服那硕大的头部蹭乱了费里西安诺的头发。

“真是善良的好孩子。”费里西安诺感慨道,“谢谢你的拥抱。不过,小路迪,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我总要相信陌生人的善意。哥哥说的。”少年一本正经地说,“而且,其实你是离家出走吧?”

“……”费里西安诺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在玩偶的头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靠着,脸陷入那温暖的绒布中。

“跟我一起发放玫瑰花吧,发完我带你回家。”玩偶挣开这个怀抱,他厚厚的手牵着费里西安诺。

“谢谢你啦,可是我要走了,小路迪。”费里西安诺站在原地不肯跟玩偶走,他摸摸玩偶的头,想亲少年的额头可是不知道亲在哪里于是只能放弃。

“你要回家了,对吧?”路德维希也没勉强。

“对啊,我要回家了。”费里西安诺微笑着。

“那再见。”路德维希和他告别后,捧着花篮往那精美的饰品店走去。

站在圣诞夜的街口,费里西安诺望着玩偶的背影。他突然很想回家,哪怕是回到五岁的原点时空,和哥哥一起期待圣诞晚餐。

 

10

下午两点的咖啡厅,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男人,他穿着有些破旧但是还算整洁的黑西装。侍应生连欢迎光临都没来得及说,那位奇怪的客人奔向同样奇怪的一桌。

“哥哥。”他对在看报纸的男人说。“你现在几岁了?”

“费里西?……我二十五岁。”这个问题换做常人一定觉得奇怪,但是那个褐色头发的男人只一想就做出应答。

“我要走了。”费里西安诺本来想坐到罗维诺身边,但是还是低下身子俯在哥哥耳边说着话。

“你才刚刚来。”罗维诺明显不满,他皱着眉头,看着许多年没有见的弟弟。

“……你在这儿停留了多久?”费里西安诺弯着腰,拿起罗维诺之前点的柠檬水灌了一口。

“才五分钟。”罗维诺看着表,“一点五十五分从侧门过来的。”

“他来了。”费里西安诺有点着急地盯着门口,“快点啊,我就要走了。”

“嗯?谁?”罗维诺转过身子看向后方,只见从咖啡厅门口进来了一个金发蓝眸的男人。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我的男朋友。”费里西安诺显然有点激动,“哥哥你是第一次见他吧。”

“准确地说,是这个世界的费里西安诺的男朋友,不是你的。”罗维诺沉吟着,没有对费里西安诺的后一句话做出回应。

“你说他在这个世界是什么?”还好费里西安诺没发现罗维诺的不对劲。这个世界的路德维希现在好像在一个熟人说话,站在门边,迟迟未过来。

“一个工程师,进了咖啡厅消遣概率为百分之三。”罗维诺瞥向那男人一眼,作出判定。

“我要走了,哥哥。”沉默了一会儿,费里西安诺轻声说,睫毛垂下,带着不可见的忧伤。但是他很快扬起笑脸,在哥哥的脸颊上烙下一个吻,“下个时空再见啦,哥哥。”

“再见!”罗维诺只能摸到自己脸颊的湿润,费里西安诺早已经跑了出去。

费里西安诺轻快地跑了出去,经过进来的德意志男人身边,装作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肩膀。

下午两点零五分,罗马的一家咖啡店,在所有人没有注意的地方,只在一刹那,被扭曲的空间和时间撕开的一个小小的缝隙,谁都没有发现有一个男孩去往了另一个时空。他在前几分钟喝了一口柠檬水,亲了他哥哥一口,在一个工程师身上留下温暖的不可见的香气。

 

11

罗维诺在这一场奔波中走过了二十五年,距离上一次和费里西安诺相遇已经过了快半年。他对能否停止这场无意义的奔赴的答案已没什么兴趣。他甚至想着以死亡来结束这样的生活,但是有什么在阻止他这么做。

罗维诺还抱着一个希望,在他所经历的每一个时空中名为罗维诺的人都有一个叫安东尼奥的恋人。而自己还没有等到那个安东尼奥出现。在无数个交错的时空中,他没有遇到属于自己的安东尼奥。他还不能提早结束游戏。

现在让他犹豫不安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墓碑,很新的墓碑,纤尘不染。没错,他到这个时空,落地点是罗马的一座公墓。

 

罗维诺·瓦尔加斯,意大利罗马,1978-2071……墓碑上没有详细的月日还有生平,甚至连照片都没有。可那浅灰色的大理石旁放着一束白色雏菊,不算太新鲜,但也是近日放上去的。

“我将会死在九十三岁吗?”罗维诺看着那墓碑道,他有种说不出来的轻松,又带着难以启齿的困惑和痛苦。

“我将在这场无聊的、玩笑般的奔波中结束我的一生吗?”罗维诺蹲在那墓碑前,他似乎是对自己说,“你看得到我吗?死亡将劈开山脉,一边升起为高原,一边流淌为大河——而我在这边,你看得到我吗?”

青年说到最后,清风吹起他的浅褐色头发,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伸手是糊住眼睛脸颊的湿润。

“如果你是罗维诺的话,那一定不要哭。”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

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在公墓的台阶处看着罗维诺。

 

安东尼奥?”罗维诺转身,看着身后枯叶般年老的男人。他不再年轻,岁月仿佛刻刀将他英俊的脸庞划皱,仿佛毒药将他健壮的身体侵蚀,将他勇敢无畏的精神摧毁。只有存在于那浑浊的眼眸中,那不再有力跳动的心脏里,那久远灵魂中——那深深的爱恋,时光非但没有夺走它,反而让它在无尽的年月中成长为谁也无法撼动的存在。

罗维诺——你回来了,别那么快走好吗?”安东尼奥恳求着,自从罗维诺死于一场无法抵挡的肺炎后,他每天都会来这边看他心爱的人。他们毕生都没能结婚,生在天主教家庭,他们的爱恋是被阻止的。但是在死亡面前,还有什么是不被阻止的?安东尼奥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不然怎么会看到年轻的,顶多三十岁的罗维诺站在自己面前。那样鲜活的样子,好像是真的罗维诺站在自己面前似的。他甚至以为那是他已死恋人的灵魂,他已经老到可以看到灵魂了。

“我……我不走。”罗维诺显然有点惊慌,又有点害怕,更多的是悲伤。他怕安东尼奥会靠近他。

“陪我说会话吧,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什么。”安东尼奥露出有点难堪的微笑,他没再靠近,就远远地看着。

“那,要说什么呢?”罗维诺的心里苦涩极了,连带着吐出的话也带着口腔的苦味。他的心脏满溢着那种极致的哀伤,他明明知道眼前的人这样只是无数个时空尽头里他所未能熟悉的安东尼奥的状态之一,可是他还是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爱你,罗维诺。”老人轻声说,声音低哑,丝毫没有他年轻时的活泼悦耳。但是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他在最好年华时的影子,他人生中那最疯狂的时代,爱上一个人,胜过他自己,“我爱你——现在终于可以说出口了。我爱你,一生如此。”在我们的一生都走向尽头的时刻。

罗维诺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被那样悲伤又深情的话打断。

“不用回答我,罗维诺,我只需要单方面的诉说。我最近常常梦见我们第一次的遇见,”安东尼奥有点累了,他咳嗽了会,才继续说,“那时候你还是中学生,有着漂亮的眼睛和脸蛋,年轻又肆意,有着不可比拟的骄傲,你坐在教室靠窗那排的第三个位置,上课总是走神。我经过窗前的时候总在奇怪,你在想些什么呢,年轻的孩子总是有无尽的自以为是的忧愁……你不肯叫我哥哥,也不肯叫我名字,你‘混蛋,混蛋’地叫了我两年。到了大学我成为你的老师,然后你对我告白,我们就在一起了。可是直到现在,半个世纪多的时间都过去了,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相爱的。”安东尼奥诉说着,沉浸在他和他的罗维诺的回忆里,“可是我们偏偏相爱了,我们不结婚,我们没有孩子,我们一起老去。你的墓碑在我隔壁。”

“真好啊。”罗维诺伸出手遮住眼睛,透明的泪水沾在手指上。

“遇见你真好。”安东尼奥点点头,“灵魂到下一个尘世,我们还会相遇吗?”

“会的。”罗维诺坚定地说,“我们在每一个时空都如此深爱着对方,我们不结婚,我们没有孩子,我们一起老去。你的墓碑在我隔壁。”

风吹到安东尼奥的眼中,他抹去眼底的湿润,再抬头,眼前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有那一束迎风摇曳的白色雏菊,洁白的,温柔的,占据了他不再清晰的视线。

 

12

费里西安诺在飞机上往下俯瞰,他在尝试高空跳伞,底下是广袤的平原,远处是延绵起伏的山峦,而天蓝得如同他恋人的眼睛。

“开始了哦。”协助跳伞的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她以为费里西安诺是在害怕,便小声鼓励着,“加油哦,瓦尔加斯先生。”

“嗯,谢谢。”费里西安诺毫不吝啬地给予了大大的笑容。

“听说跳下去那一刻心里还想着的是一生最重要的……”女孩说,再次检查了费里西安诺身上的皮带和索具,还有其他跳伞设备。

“最重要的,什么?”费里西安诺问道,“如果我想到的是我会死去那要怎么算?”

“先生您还那么年轻!再说我们公司的跳伞安全系数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女孩听到后面那句话以为费里西安诺是在担心跳伞的安全,连忙解释道。

“我已经二十六岁啦!”费里西安诺歪着嘴角笑道,怎么看他也是才二十出头的青年。

“先生跳下去的时候想到的是哪个女孩的脸,那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了。”女孩说话很甜,眨着眼时可爱极了。

“我下去咯!”费里西安诺对女孩招招手,打开机舱门,风刮得脸生疼。费里西安诺纵身一跃,飞速坠落。

急速地失重感让费里西安诺产生幻觉,景物在眼前飞逝而过,却没到他的脑海。底下壮阔的山河,他只是过了眼。费里西安诺在那短短的几十秒里飞快地过了一生,按照原点时空的轨迹一路走过去的一生,而他清晰记得,他度过的一生中另外一个主角是路德维希,在很年轻时遇见的人,陪伴自己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费里西安诺在空中打开降落伞,匀速落下,在着地的瞬间,他有些狼狈地扑地。明明这次没有穿梭,费里西安诺却好像到了另一个时空。

费里西安诺多么想,如果可以的话,他的身边也有路德维希,陪伴自己面对那不知何时停止的奔走,那漩涡般的时间,那无从寻找的逻辑和规律,那时空的悖论。他其实比谁都胆小,他就该平淡又平安地活下去,和无数个时空里的自己一样。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呢。

地球是巨大的旋转的圆盘,他跟随着错乱的时间,一次次掉入不属于他的世界,此刻的他不是昨日的他——会不会在最开始的原点,也有人代替这个奔走的“费里西安诺”,继续那一段人生。

若真的有神,他们一定怜悯地注视着这可悲的被命运玩弄其中的渺小人类。任其妄生为宴。

 

13

消失的感觉是怎么样的?费里西安诺和罗维诺无数次经历过:身体变轻,快要飞起来,差点飞了起来,可是有一股巨大的拉力把他们拉到一个黑暗的空间中,姑且称它为时空夹缝。他们在那个时空夹缝里又被不知名的力量拽着走,不知道过了多久,前边出现了亮光,他们就从光口出去,睁开眼睛,就是另一个时空了。时间是错乱的,唯独他们的年龄是正常往前走的。

他们到的地方也千奇百怪,天台上,房间里,结冰的湖面上,还在唱歌的比赛现场,或者是躺在一个人的身边。罗维诺怀疑每一个角落都存在时间夹缝,可是不知道哪个夹缝将把他们带上回家的路。

说实话,他们已经不想回家了。对家的定义越来越模糊,在最开始的几年,他们每到一个时空,都想方设法要回到意大利罗马。现在,他们想的是如何停止这样的奔波,再次之,如何将这样奔波的频率降低……或者,和一个人一起穿梭,而不是独自一人。那样真的太难过了,独自一人面对着永无止境的未知,那种恐惧简直让人要发疯。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罗维诺坚定地要去寻找只属于他的安东尼奥,说不定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应该是和自己一样的“traveler”,在原点时空的那个安东尼奥。他坚信如果遇到属于自己的安东尼奥,他们一定会认出对方。

这一年的罗维诺刚好二十六岁,那个时空的时间是2004年的3月17日,他在那个时空过了他的二十六岁生日。

罗维诺站在低处看对面山坡上升起的烟火。在黑夜中绽放的烟火,一下子就升得很高很高,像是迅速抽芽、片刻凋落的植物,它们深入到夜幕的灵魂中。初春的凉风灌入衣袖,罗维诺打了个寒颤,路灯一瞬间熄灭,最后的烟火凌空绽放,在空气中鼓噪出渺远的回响。

罗维诺的眼睛有点酸涩,他的耳边是城市的十二点的钟声。罗维诺在平地遥望着远方,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既然生日的话那就实现我的一个愿望吧。”罗维诺吸了吸鼻子,说。

 

14

威尼斯狂欢节,是整个水城的化妆舞会。费里西安诺戴着最简陋的面具,穿着不知道什么时代留下来的破旧却整洁的衣服,领结打在领口,费里西安诺将它扯去,在人群中他几乎快要窒息。他一到这个时空就被人群推搡着,人们进入队伍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费里西安诺的身边的一对打扮成童话风的情侣被挤散了,他们的手从紧握到分离,最后完全分隔在人群中。费里西安诺耳边充盈着各种语言和尖叫,包括那对情侣的,但那实在太轻了,在沸反盈天的人群中,转眼便无处可寻。

费里西安诺倒是欣赏起了人们的装扮,他没有目的地,只是跟随着人群走。如果从威尼斯上方望下去,人群仿佛是威尼斯的另一种河流,彩色的涌上河岸的河流。这样的狂欢延续了很久,夜幕逐渐降临。费里西安诺随着人群过了一个街角,然后被一个人拉住了手。

“费里西?”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骑士,他身上是最简单骑士装扮,声音沙哑深沉。

“什么?”费里西安诺摇头不解。

“我走了很久,从这头到那头才找到你。”那个男人说。

“你一点都不适合骑士装。”费里西安诺看到男人的披风没有系好,伸手帮忙,“这个面具也不是很好看。”

“是吗?”那个男人任由费里西安诺翻飞的手指穿来穿去,在披风的带子打了个好看的结。

“路德维希……你是路德维希吗?”费里西安诺问道,他看到男人金色的短发,可以想象到面具下有着怎么样的脸,和怎么样蓝色的眼睛。

“你是费里西安诺。”路德维希可以肯定了,虽然眼前的人戴着狂欢节的面具,但是那翘起的一缕头发和没被遮住的嘴唇都那么眼熟。

“嗯?”费里西安诺歪着头,唇角翘起甜蜜的弧度,“我知道你是路德维希,但是你是我的路德维希吗?”

“你说什么?”路德维希满头雾水,然后他反应了过来,“我是‘traveler’路德维希,是‘traveler’费里西安诺的……”路德维希有点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

“陌生人路德维希,你在玩什么游戏?”费里西安诺弯着眼角,俏皮地用手指牵着自己的头发绕了一个弯。

“我们游走在时空夹缝里,从1978年的原点时空过来。”路德维希拉下面具,蓝色的眼眸就像是威尼斯的河水。

“……这下,我能相信你的话啦。”费里西安诺也伸手去摘自己的面具,可路德维希动作很快拉下自己的面具。

“你很……好看。”路德维希在心里接上一句,比在其他世界看到的费里西安诺都要好看。

“亲爱的,很高兴我能够遇见你。”费里西安诺牵起还拿着面具的路德维希的手,把脸贴了上去,“你跟我想象的一样,很温暖。很舒服。”

“是的。”路德维希窘迫地让费里西安诺捏手,摸脸,在费里西安诺对着自己的眼睫毛感兴趣前后退了一步,这又让费里西安诺咯咯笑了出来。

“我只是想亲一下你的脸。”费里西安诺收敛了笑意,踮起脚尖。

路德维希脸红了一片,他尽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微微低下身子,任由费里西安诺攀上肩膀,让他在右边脸颊亲了一口。

“我爱你。”费里西安诺就着亲吻的姿势,在路德维希耳朵下面说。

这回轮到路德维希扳过费里西安诺的身子,低下头,亲吻费里西安诺的嘴唇。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费里西安诺闭上眼,张开嘴,引导笨拙的恋人进入。吻到深处,费里西安诺几乎痉挛地抓着路德维希的背。

“亲爱的,我在奇怪,为什么每一个时空的费里西安诺都遇见了路德维希。而穿梭在每个时空的我却没有一个路德维希在我身边?”结束这个吻,费里西安诺仰着头问道。

“现在我已来到你的身边。”路德维希抚摸着费里西安诺的肩膀。

“真好,我们该感谢命运。”费里西安诺蹦跳着被路德维希抱住,“以后我们都将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路德维希摇摇头,下巴埋进那酒红色的头发里,闻到化妆的油彩味,“你消失的时候记得要牵住我的手。”

 

“握住我的手,费里西。”

最后他们是一同消失在这个时空的。穿梭于时空的两条弯曲纵线重合成一条轨道,他们拥有了同一份命运。

他们以后都将一起。

 

15

二十七岁的罗维诺,觉得那一年自己的运气糟透了。他来到的时空是混乱不安全的,甚至有一次罗维诺到了一个战场。那回罗维诺艰难地躲避着炮火,所幸战斗快结束了,他直接被一边的军队抓到了战俘营。罗维诺打量着那个时空的武器装备,推断出他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某个战场。他好不容易逃脱出那个时空,就又掉到了海上的荒岛,这回运气没那么好,罗维诺差点饿死在荒岛上。时空夹缝适时的出现,罗维诺终于回到了正常的时空,地铁口,但他还穿着荒岛上褴褛的衣装,都市文明从来没如此让罗维诺激动过。

罗维诺到公共厕所洗了脸,拾掇了下自己的着装,应该也不算太差了。口袋里还装着上上上个时空待着的半年赚的钱,现在只够罗维诺在便利店买一小袋饼干。

再也没有比之前更遭的事了。罗维诺想,他倒是充满了希望。他不想死去,他想好好活下去,至于比活着更高的要求罗维诺根本没有去想,他想着的是如何填饱肚子。这是一个有着浓郁伊斯兰风情的城市,也许是伊斯坦布尔。罗维诺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但是用英文交流还是勉强可以的。

罗维诺到超市买了一小袋饼干,没有买水,他坐在街边,吃着来之不易的食物。

“罗维诺——你是罗维诺吗?罗维诺·瓦尔加斯?是你吗?”突然有一个声音传来,罗维诺没找到声音的来源,他以为是听错了,没去理会。

“我在这里,这儿!这儿!”那个声音依旧不依不挠地传来,这回罗维诺站起身子,他环顾了四周,身后是一个花坛。他抬起头才听到那个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

“嘿你看到我了。我是安东尼奥,你认识我吗?”罗维诺总算看到树上坐着一个男人。那人有着黑褐色的卷发,圆形的光斑落到他的脸上。罗维诺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向自己招着手。

“唔……”罗维诺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件事不是打招呼,而是把手上剩下的一半饼干吞下去,结果吞得太快,噎住了。

“我猜猜,你一定认识我。你是作为时间旅行者存在的罗维诺,对不对?”安东尼奥敏捷地从树上一跃而下。

“咳……咳咳!”罗维诺被饼干屑呛到了,止不住咳嗽。他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蠢透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嘴边还沾着饼干屑,外衣虽然洗过了但还是不够干净整洁。罗维诺还没有完全消化遇到安东尼奥这件事,就被自己狼狈的处境给搞得心情糟透了。

“没事吧。”安东尼奥看着罗维诺不住地咳嗽,他想走得更近却被罗维诺没有捂脸的一只手拦住。

“不准看啦——你把脸转过去!”罗维诺瞪了安东尼奥一眼,转过头继续咳嗽。

“为什么不能看啦?罗维诺那么可爱。”安东尼奥露出迷惑的笑容,继续靠近。

“说了不能看就别看,你敢不听我的话?”罗维诺直接神手把安东尼奥的脸推向另一边。

“我不喜欢吃这种口味的饼干。”安东尼奥突然说。

“什么?”罗维诺总算好了点,他抹干净嘴巴,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说,”安东尼奥抬起头,他抹了一点嘴边的碎屑,放到嘴巴里,“我最讨厌这种口味的饼干了。”

“安东尼奥你个大混蛋!”罗维诺一脸悲愤,走过去一把将安东尼奥推回了花坛里面。

“哎——罗维诺,你是不是生气了?”安东尼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过头就已经罗维诺走出了好几步,背影狼狈却不失骄傲。他站在原地忍不住失笑。

“还不快跟上来?”罗维诺听到笑声,更加生气了,他丢下一句话,脚步迈得更快。

 

要和这样一个小孩一起度过很多时光,真是上帝给的甜蜜又烦恼的考验。安东尼奥想着,三两下就追上了罗维诺。

“我们以后会在一起很久哦!”“现在开始我就是罗维诺的恋人啦!”“罗维诺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啦——啊不是说不好看,只是觉得有点特殊而已。”“罗维诺你几岁了我今年刚好三十岁!”“罗维诺你等等我,我去上个厕所!”安东尼奥喊了一路,得到大多数的无视,和小部分的暴力相向,以及几乎忽略不计的回答。

“罗维诺为什么笑了?我刚刚说的话很好笑吗?”安东尼奥难得敏锐地看到罗维诺嘴角勾起的弧度。

“你看错了——”罗维诺转过头,装作凶神恶煞地说道。

“我没看错。”安东尼奥捏起罗维诺两边的脸,扯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笑,“就是这样。”

“哼。”罗维诺拍下安东尼奥的手,却被牵住。

“不要再走丢了哦。”安东尼奥说。

“诶?”罗维诺不解。

“我再也不会让我们分离了。”安东尼奥极其认真地说道。

“好啊。”罗维诺用极缓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那允许你牵住我的手。”

他们在一个谁都没注意到的拐角处一起消失不见。

 

16

路德维希和费里西安诺的第一场旅行在意大利的里雅斯特。

费里西安诺在之前的一个时空里到过这个海港城市,当时他就深深爱上了这个地方。这是一个靠海的山城,北边是蔚蓝的亚得里亚海,虽然冬天有很大的风,但是还算温和。蓝的海和蓝的天,日照充足,人们都带着属于意大利人特有的开朗热情。

他们手牵手在宽大的街道上行走着,不坐公交,两边都是高大的古典建筑,教堂耸立着高高的尖塔,直直插入云端。

“我想……永远生活在这个地方。”费里西安诺感慨道。

“威尼斯?”路德维希的话很是简洁。费里西安诺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曾经说过理想城市是威尼斯的事。

“我想,永远生活在,”费里西安诺调皮地微笑着,“……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生活在这个地方。”

“我的家乡是柏林。”路德维希回忆着久远的时光,“那里冬天会下雪,下很大很大的雪,要把城市都淹没那样的雪。我有一个哥哥,他对冬天有一种奇怪的热爱,但又好像是在痛恨。”

“我也有一个哥哥,他见过你,他也是‘traveler’,我们上一次见面遇见了那个时空的你。”费里西安诺只听了后半句,“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你的哥哥也是‘traveler’?我不知道我哥哥是不是,至少我没有见过‘traveler’的他,我只能看到他在无数个时空里,拥有无数段人生。”路德维希叹了口气,“如果哥哥也是‘traveler’的话,无数次地重复一种生活。他脾气那么暴躁,一定会很难过。”

“可是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等等,你刚刚说下雪,我曾经去过俄罗斯的冬天,结果我差点冻死在那个时空。”费里西安诺抱着手臂,打了个夸张的哆嗦,“我讨厌下雪,真冷。我希望有太阳——就像是现在的的里雅斯特。阳光多好啊,落在脸上就像是被上帝抚摸一样。”

“希望你没去过沙漠。”路德维希低沉地补充了一句。

“沙漠不好吗?我见过的画册里说那里的星空很美。”费里西安诺问道。

“那里和俄罗斯的雪原一样,是另一个维度的荒芜。”路德维希如此总结道。

见费里西安诺还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路德维希又说了一句,“你会喜欢柏林的雪天。雪也是上帝所赠予的,美好的礼物。”

“那你带我去啊——”费里西安诺转了转眼珠子,他整个人搭在路德维希的肩膀上,“你背我去吧,从的里雅斯特到柏林。”

“得加上‘从夏天到冬天’。”路德维希弯下身子,让费里西安诺很容易爬上他的背。他是真的很喜欢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活泼又可爱,让自己摆脱了一个人旅行的孤单。

 

夜悄然而至的里雅斯特城,一边是波澜壮阔的海和数不尽的船只,一边是山城星罗密布的灯火。空旷的视野里,星幕如织。

路德维希和费里西安诺走在浅浅的沙滩上,海风吹拂过周身。海水轻柔地拍打潮岸,一切静谧地如同一场梦境,静谧得仿佛一生都将这么度过。

“我将变成一颗俯瞰着地球的星星,在远处看着旋转的蓝色星球。我会看到那一只深入到海里的靴子。”费里西安诺低着头说,“说不定我能看到你。”

 

17

在安东尼奥和罗维诺确定他们时空穿梭的轨道已经重合后,他们很快达到了下一个时空。他们到了一个中学校园,罗维诺和安东尼奥没上过中学。安东尼奥的原点时空定位在他的十岁,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小学生,一次放学停留在公园的荡秋千时,他时空穿梭的旅程就开始了。

假日的校园空空荡荡,他们很容易就进去了。走在下雨后落着叶子的走廊上,雨后清新的天气使他们心情舒畅。

“安东尼奥,如果我们一直在最开始的那个时空,我们将以怎么样的方式相遇?”他们来到一座教学楼的二楼,一间教室的窗台外摆满了植物。

“我在那个时空的梦想是变成一个宇航员。”安东尼奥拨拉了棕色的花盆,泥土上是刚刚发芽的植物,“你是来自外星球的王子吗?”

“安东尼奥你个蠢货!”罗维诺毫不留情地抨击道,“我可是正宗的意大利人,地球人——没有比我更加像意大利人的人了。”

“那罗维诺曾经的梦想是什么?”安东尼奥笑道,不理会罗维诺的反驳,“美食家?”

“我想……变成很棒的警察。”罗维诺有点害羞,他瞥见安东尼奥的脸色和平常一样,没有嘲笑的意思,才接着说,“我爸爸是警察,我和费里西,都想当警察。费里西安诺是我弟弟,你知道的。”

“这是一个很中规中矩的梦想,比起我朋友想要变成穿梭在银河系的骑士来得靠谱多了。”安东尼奥理解地笑笑,“然后抓小偷吗?”

“我想维护银河系的秩序,外星人和地球人我将公正以待。”罗维诺说,他看着安东尼奥的笑容僵住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我弟弟专门管理地球辖区,而我负责对外的事务。”

“这是外交官吗?”安东尼奥装作都懂了的样子问道。

“不,不是外交官,我不喜欢那些谈判桌上的唇枪舌战——我将率领着宇宙舰队,维护地球的和平,捍卫银河系的荣耀。”罗维诺摇摇头,他将考虑充分的构思一一道出,“我们摒弃共和体制,我们将建立僭主统治,复兴罗马帝国。”

“……”安东尼奥思忖着,他点了点头,目光显得深不可测,其实他只是听不懂罢了,也许他那个想要成为银河骑士的朋友会理解罗维诺。安东尼奥只有把话题引回正常的方向,“到时候你会遇到作为宇航员的我吗?”

“应该是有一定概率的。但是按照我时空穿梭的经历,这个概率是百分之百,我们必定会在哪一个点相遇。”罗维诺说,他看着教学楼对面树上的白花。

“我们必定会相遇。只是一定要等待。”安东尼奥的手去牵住大男孩的,他们并肩往前走去。

“对的,好啊。”罗维诺的手被牵起,温暖的,带着西班牙男人特有的熨帖。他看着白花上雨水滴落,一只小小的蜜蜂飞到另一朵白花里。

罗维诺不着痕迹地露出微笑,微侧着脸。教室的玻璃窗户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他们紧贴着,再也不会分离。

幸而他不必再次一人孤独前行。

 

18

四人相遇是在属于他们的2028年。那对双子在时隔二十五年后再次相遇,他们两个已经是五十岁的中年人了。

他们在上一次相遇的那个城市碰面,那个咖啡厅外的十字路口。

费里西和罗维诺几乎要认不出对方,差点隔着街口分别离去。但是奇妙的双子的感应却使得他们在同一个时刻转头对望,那一刻他们都明了了一切。街口正好亮起了绿灯,他们抛下各自的情人向对方奔去,相拥在人行道的中央。

“哥哥!”费里西紧紧抱着罗维诺。他们身高相仿,费里西低下头埋在罗维诺的肩头。

“费里西,你抱得好紧,我快要窒息啦!?”罗维诺尽管这么说,但却并不急于挣脱这个外人看来过于热情的拥抱,他回抱着费里西安诺。拥抱不能表达的是,他们有多思念对方。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样的思念,是爱情无论如何也不能代替的。

“车子要来了!”路德维希和安东尼奥自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奔到人行道中央,绿灯已然转变成红灯。

四个人站在街中央,四处都是来来往往的车。费里西安诺紧紧抱着罗维诺的胳膊,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把罗维诺弄丢似的,罗维诺则淡定许多,但是绷紧的皮肤也显露出他心情的激动。

他们总算在下个红灯亮起前走过人行道,很快就在咖啡厅安顿下来。

“路德路德!”点了柠檬水,费里西安诺打量着周围,有点激动,“我跟哥哥上一回见面时就在这儿,二十五年前,我见到那个时空的你,看起来像是一个严谨的工程师。”

“我们是回到了那个时空的二十五年后吗?”罗维诺喝了一口咖啡,也打量着周围。

“不是,这里的纪年是2015年。”安东尼奥看了看桌上的报纸,每到一个时空他都会习惯性地注意那个时空的时间。

“那个时空的我见到你有什么反应吗?”路德维希也点了咖啡,咖啡正好上来。

“我们只是擦肩而过,你甚至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很快就离开那里了。”费里西安诺摊着手。

“都过了这么久了。我们现在是五十岁了吧?”罗维诺不禁感叹道,他看着明显老去的弟弟,“我在很多时空都遇见过你。”

他们聊起了各自这些年的经历,像是在开一个普通的家庭聚会。

“你们举办过婚礼吗?”费里西安诺忍不住问他的哥哥和哥哥的情人。

“每次都没能来得及举办正经的,有神父在场,在上帝面前的婚礼。最后我们是在一家废弃的小教堂完成这场婚礼的,只有我和罗维诺两个人。”安东尼奥先开口的,“在我们宣誓完后,我们就被抛到了一个荒岛上。”

“权当是在度蜜月了。”罗维诺自嘲着。“那你们呢?”

“我们请了一个牧师,也是在一个小教堂里,我们没有戒指,只好用花草结成的指环来替代。”费里西安诺抬起手,露出无名指上亮闪闪的戒指,“后来我们在一个地方安顿了一年,攒了钱,买了铂金戒指。”

“你们的运气似乎比我们好很多。”安东尼奥评价道。

“如果这也算运气好的话,这是我们买的第二个戒指了,第一个遗失在了时空夹缝里了。”路德维希开口了,他难得说上一个冷笑话,“也许哪个时空的人们会发现一枚戒指从天而降。”

“哈哈……不过一点都不好笑,路德。”费里西安诺捧场似的笑了几声,最后收敛了笑意。

“费里西,我感觉自己好像要离开了。”聊到很开心的时候,罗维诺的脸色转瞬苍白。

“要离开了?这么快,才过了两个小时!”费里西也诧异道,他有点不能接受。

“该死,我也不知道,一般我们停留一个时空的时间已经稳定在半年以上了。可是这回才第三天——真是,太糟糕了。”罗维诺自暴自弃了。

“可能是磁场的作用,太多时空夹缝在一个地方……”安东尼奥分析道,他紧紧牵着罗维诺的手,就怕他独自一人消失。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啊哥哥。”费里西安诺淡淡地说,他紧握着手。“我们已经五十岁了,我们游离时空的频率变小,相遇的概率也变小了。”

“对啊,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罗维诺抱住弟弟的头,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但是我到其他时空会记得向那个时空的你们问好的。”费里西安诺把哥哥的手拉下来,然后凑过去,亲吻了哥哥的脸颊,“你也要和我们问好啊。”

“可是那些都不是我的费里西。”罗维诺说,他浅褐色的眼眸溢满了泪水,他紧抿着双唇,颤抖着说,“他们都不是我的费里西。”

“有什么办法呢?再见啦,哥哥。我爱你。”费里西安诺擦拭着哥哥的泪水,他垂下睫毛,后又抬起,凝视着哥哥的脸。

“我也爱你,费里西。”罗维诺赌气般狠狠擦掉眼泪,执拗得像个孩子,反倒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举动,“我爱你,费里西,你要记得我——只需要记得这个罗维诺就够了。”

“我爱的只有这个罗维诺而已,我只有这么一个哥哥。”费里西安诺安慰着要哭出来的哥哥,强忍住自己的泪水。

费里西拉着的手慢慢变轻,牵着的衣袖慢慢没有了相反的拉力。费里西抓不住任何东西时,罗维诺已经变得透明。最后留下的是桌子对面一杯凉掉的咖啡,和手背上的哥哥的眼泪,费里西安诺吻上手背。

路德维希的眼里盛满疼惜,他无能为力,他将恋人搂在怀中,却迟迟等不到恋人的泪水落下。

时间——如同离弦之箭。我将那箭取下,插在我的心间。

 

19

罗维诺死在2071年的冬天。安东尼奥和他都已经很老了,但是安东尼奥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死去。

老去的罗维诺脾气不是很好,很少有温顺的时候,但是因为年纪大了,也没什么力气发脾气。难得的晴天里,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到一个陌生的公园,也许是老去之后能量的不稳定,他们很少穿梭时空了。他们要走去公园的长椅上分一份早餐,安东尼奥一只手扶着罗维诺,一只手提着早餐的袋子。

“牛奶。”安东尼奥把温热的牛奶瓶递到罗维诺手里。

罗维诺接住瓶子,刚好可以捂着手,他动作有点迟缓,半天也没能把盖子拧开。

“喏,打开了。”安东尼奥老了也是帅气的小老头,他咧着嘴笑,把罗维诺手中的盖子拧开。他牙齿快掉光了,但是还是那么帅气。

“嗯。”罗维诺很安静,最近的日子,也许是因为寒冷,他变得安静。大多时候就在安东尼奥怀里沉睡着。此刻他试图把牛奶送到自己的嘴边,却怎么也喝不下去,他很快剧烈地咳嗽了。

“没事吧,亲爱的。”安东尼奥连忙拿过牛奶瓶,拍着罗维诺帮他顺气。

“安东我不喝了。”罗维诺缩了缩脖子,他的脸被围巾遮光了,他半天才转动了眼珠,问道,“现在什么时候啦,小老头。”

“你也是小老头啦,罗维诺。现在……现在是八点半。”安东尼奥看到了远处的座钟,他的视力依然很好,虽然跟以前能够打枪十环差远了。

“嗯。”罗维诺似乎有了什么触动,他紧蹙着眉头,即便不皱着眉头他老去的失去水分的皮肤也是那般皱着。但是他把内心的忧虑组织到语言上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半天才说,“我有预感,安东……”

“什么?”安东尼奥把牛奶瓶收好,想着还是得哄罗维诺吃点什么。

“我爱你,安东。谢谢你陪我走到现在。”罗维诺终于把心中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如释重负。

“罗维诺?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安东尼奥有点奇怪,他看着被吐出的白色雾气包裹的恋人,也没有再问。最后他晃了晃牛奶瓶,“还要喝吗?”

“没什么……嗯,你喂我喝吧。”罗维诺扯动嘴角,艰难地将身子挪过去。安东尼奥小心翼翼地将牛奶喂入罗维诺口中。

他们吃完了早餐,就在公园的长椅上说着话。一个话题可以说上很久很久。在这个快得恨不得将一句话挤成一个字的城市里,他们肩靠着肩,把一句很短的话说得很长很长。

“你为什么会爱上我啊?”罗维诺又问,他已经忘记这个问题他昨天也问过了。

“因为,你那时站在我前面,脸红红的,就像一枚火红的番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像番茄的男孩。”安东尼奥倒是没什么不耐烦的,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这个又笨又蠢的来自八十三岁小老头罗维诺的问题。

“我——我那时候几岁?”罗维诺露出恍惚的神情,他努力回忆着。

“二十七岁。”安东尼奥很快补充道。

“是的,对,二十七岁,我不是男孩了。”罗维诺很快找出安东尼奥话里的错误。

“好,二十七岁的男人罗维诺,可爱得就像一枚番茄。”安东尼奥改口,他揽着罗维诺瘦弱的肩膀。

“曾经有一次我到过一个时空,遇见了老去的你。”罗维诺闭着眼,那段记忆几乎是最难以忘怀的,他经常梦见那个场景——“我们在每一个时空都如此深爱着对方,我们不结婚,我们没有孩子,我们一起老去。你的墓碑在我隔壁。”

“然后呢?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安东尼奥语气温柔。

“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啊。”罗维诺没有再说话了,他就那么闭着眼,睡着了。

罗维诺·瓦尔加斯再也没有醒来过。他沉睡在即将到来的春天。

清风吹过,经过这对恋人,安东尼奥紧紧拥抱着身边在冬日很快僵硬冰冷的身体,他亲吻了他不柔软的嘴唇。泪水滴落,凝结成长眠之人脸上的白霜。

 

 

20

路德维希和费里西安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是山林,春天到了,雪水消融,满目都是绿色。这是一个小镇,整个小镇只有一个广场,广场中央只有一座雕像。

他们安静地坐在雕像的台阶上,路德维希搂着费里西安诺,一棵正抽着绿芽的银杏树在头顶,山间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过,天蓝得通透。美好的不能再美好的春天。他们在这个小镇的出租屋里度过了半年,难捱的冬天过去了,骨头被新一年的日光晒酥了。

两个老人凑在一起讲着过去那些无论如何也不会腻的故事。这么多年,他们去过柏林的雪天,到路德维希待过的小区,堆了两个雪人;他们也一同到加拿大的针叶林,那里有嬉戏的松鼠;他们还去往那从不下雪的热带雨林,高大的乔木掩映了大片天空,底下是五颜六色的菌类。

费里西安诺被逗得咯咯笑,脸上泛着可爱的红晕——当然不是被路德维希,老了的路德维希显得和蔼,不那么严肃,但是也算不上多么幽默,费里西安诺是被过去的某些故事给逗的,他精神很好,笑起来好像之前没生过严重的病似的。费里西安诺眯着眼睛,他还是那么爱撒娇,他的头靠在路德维希肩膀上。他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路迪。”刚刚聊到了某次森林的奇遇,费里西安诺呼出一口气,喊着恋人的名字。费里西安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叫“路迪”而不是“路德”,好像在叫一个毛绒玩具的名字。

“嗯?”路德维希应答,他宠溺地把恋人搂得更紧了些。

“我只是想喊你的名字——我总是觉得自己会丢什么东西,我丢了很多东西,但是那些都不重要。”费里西安诺说,“都不重要……只要你不丢失就好了。”

“嗯。”路德维希的目光落到恋人花白的头发,那像是洒满了雪。

“路迪,如果你把我丢了的话,那你一定不要着急。不要急着寻找我。”费里西安诺笑着说,嘴角挂着那种明朗的不见丝毫阴霾的微笑,“……请不要寻找我。那一定是我被上帝带走了。”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他的眼里慢慢涌现了泪水,他的额头抵着费里西安诺的,他的蓝色眼眸贪婪地注视着费里西安诺。

“我答应你,费里。我不会去寻找你的。”路德维希笃定地说。

费里西安诺闻言眨了眨眼睛,像一只拍着翅膀的枯叶蝶。

 

在那年的秋天,费里西安诺得了比去年冬天更严重的病,他几乎就那么在被窝里,度过了一整个秋天。秋雨和秋风侵入了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的身体,他就像一支快要熄灭的蜡烛,只要一点点外界的异动,他也许就会那么熄灭。

一个雨天,路德维希从外面带回了晚饭,窄小的卧室没开灯。他试图打开灯,但是没有成功。不知是坏了还是停电,路德维希放弃了。他找到手电筒,点燃了两支蜡烛,那还是去年冬天费里西安诺还有精神的时候买来烛光晚餐用的。

床上有隆起的小部分,路德维希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被包。

“路迪?……晚上了?”费里西安诺的声音很虚弱,他花了两分钟才从床上坐起来。

路德维希把手伸进被窝里,没有多少暖气,之前的热水袋已经凉掉了。路德维希将蜡烛放在床头,把恋人揽到怀里,握着那带冰凉的手。费里西安诺被抱得有点难受,他挣扎了下,但还是乖乖地在靠路德维希的怀里。

“嗯。晚上了。”路德维希的语气里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极尽温柔地说话。

“可是天好黑。”烛光下费里西安诺有些委屈地撅着嘴巴,路德维希的目光依旧是温柔的。只是这场景在第三人看来真的没什么美感,瘦弱的快要死去的老男人,不管他曾经是多么活泼可爱像是清晨的小鸟,现在他却好像是可怕的幽灵。所幸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离去。

“天会亮的。”路德维希将下巴虚虚抵在费里西安诺的脑袋上,“灯我明天找镇子上的人来修。”

“有点冷,外面下雨了?”费里西安诺伸手摸到路德维希的衣摆有着冰凉的湿润。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天晴。”路德维希说。

“我想要去放风筝。”费里西安诺在路德维希怀里抬起头。

“你好了就带你去放风筝。”路德维希一下一下抚摸着恋人的头发。

费里西安诺嗯了一声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又沉默了许久,蜡烛燃烧的哔剥声和雨声充斥了他们的耳膜。费里西安诺是听不大清的,他睁眼看到蜡烛燃烧了一半。

“路迪,我累了。”被搂着的男人说。因为角度的原因他整个人都在黑暗中,唯独眼眸中溢满烛光。

“那就睡会吧。”路德维希在他发顶上落下一个吻。

“晚安。”费里西安诺道。

“晚安。”路德维希喉咙里还想咕哝出什么话。

“我要放风筝。”费里西安诺又强调了一遍,那样任性,爱撒娇的样子,让路德维希错认为他拥抱的是二十多岁的费里西安诺。

路德维希还酝酿着要说什么,可是怀里的人却不再说话了。

又过了许久,也许是一个世纪,或者是更久远的时间,路德维希才后知后觉地啜泣起来。他哭泣时真的很难看,大手捂住脸,泪水流出苍老枯瘦的手指间的缝隙,他像个孩子一样。路德维希抚摸着费里西安诺不再光滑的脸颊,抱着他死去的僵硬的躯体,他还没来得及道别,“再见了,费里。”我们终将再见。

如果我把你丢了的话,我一定不会去寻找你。因为到那时我也将回到上帝的身边。

 

-1

1983年,意大利罗马。

一个中高档小区的别墅中,在父母忙着上班的午后,一对双子在草坪中玩耍。

他们长得几乎一样。其中年龄略长的男孩子将水管打开,把院子里的沙地浇得湿透,而比较小的男孩子把吃完的苹果核埋到沙地中去。

“哥哥真的会长出苹果树吗?雪白的苹果花很好看!”小费里看着一边浇水的小罗维诺。

“等到我们长大了,苹果树也会长大的,长大后就会有很多苹果。”小罗维诺在幼儿园学的图册里看到的。

“咩!那要过多久啊,我现在就想吃苹果了!”小费里西把挖土的小铲子放到一边,蹲下来托着腮,衣服下摆沾上沙土。

“要很久很久吧!要过上很多年,等我们长到跟爸爸妈妈一样高的时候!”小罗维诺也不是很懂,但是他还是笃定地说。

“那么久啊!我会每天都看着它长大的。”小费里西沮丧的小脸蛋很快恢复了晴朗。

温暖的秋日午后,平静地几乎睡去的时光,孩子们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那片云朵像童话里的城堡,蓝天的颜色和一条热带鱼的尾巴颜色一模一样,飞过来的鸟儿停在枝头,过一会儿又落到并排躺着的孩子不远处的草坪上。

而什么正在被撕裂,粒子以光速穿梭着碰撞、结合又分离,撕开的裂口鼓胀着巨大的能量,人类未能探知的一切开始上演。

孩子们在一个完美的世界中,他们享受着微风阳光和鸟鸣,毫不自知。

嘶啦——时空夹缝开启。

他们在摇篮里,他们不禁唱起了歌:

晨雾和长眠将醒的大地,树梢披上太阳织成的第一件金纱;
曙光和晨曦,风吹到脸颊,泪水像是霜露,消散成一个梦。

那是那个世界最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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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为我而歌,故人因我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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