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

极东耀菊清水本《朝夕》完售ヽ( ´▽`)ノ 

放出全文,顺便大家也要支持朝夕姊妹本耀樱的《圆缺》本啊ヽ( ´▽`)ノ 【等等你还没开始写



天欲晓,本田菊从一个梦中醒来。

季夏雨停后空气潮热,湿意从凉席传到紧贴着的单衣,再过渡到皮肤上,只不过一晚就出了一身粘腻的汗。打更的声音传来,正好四下,已是四更天。本田菊漫无目的去看,睁着眼总算将影绰的天幕看腻。在凉席上翻了个身,却是再也无法入睡了。

 

本田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少年沿着朱雀大街走——不是他现在所在的那条朱雀大路,而是真正的朱雀大街。

少年用自己的步子去丈量这条路该有多长。朱雀大街由南至北,划偌大的长安城东西二侧,比起平安京来,不知要气派多少。少年如初到长安城时那般思量,他微微踮脚,像是在跳着舞一样,踩着步子去数数。

从一开始的一数到一百,再数到九百九十九就数不下去了,比百还要多的是什么?阿耀还未教他。小小少年望着长不见尽头的路,又重新去数,也不知道来来回回打断了多少次,却还.`没走到长安城的那边。双腿像是缠着灌满水的棉絮,不复最开始那样轻盈,最后再移不动分毫。

少年抬头远眺。高耸的城墙和飞入云端的钟楼,黑红庄严的色彩为底,蓝蓝的天空张开四角,几只纸鸢乘风欲去。他遥遥仰头去望,望不见城外重重青山。

梦里本田菊眼角余光瞥见,那窈窈窕窕的花儿长在哪家的院子里,绿叶交错着簇拥。城墙上掠过鲜红的物什,在风中摇曳。绝不是极艳的牡丹,本田菊想。他再去望,想瞧个真切,却什么也见不到了。

他已然梦醒。

 

睡不着,本田菊索性坐起身子,点亮床角的壁灯,窸窸窣窣的光芒自床帘外照入。他恰好望见桌上挂着的那一副精心裱好的画作,心中一悸,呼吸停滞了些许。平复心跳后,他再拿起一本书,就着那点光读了起来。

“欲向生驹山,遥望大和国。

山雨带云来,勿隐山形迹。

夜夜望君来,不见君形影。

徒怀空欢喜,恋恋待日暝。”[1]

书中讲的是一个美丽又善良女子等待男子归来的故事,结局也不知是喜是悲。本田菊甚觉无趣,便不再看,于是又熄了躺下。

 

“夜夜望君来,不见君形影。”

本田菊闭上眼脑子里却是反反复复的这句,似乎是那个书中的女不是隔着远山吟诗,而是在窗边一样。

望的是谁?不见的又是谁?

 

晨曦初露,本田菊入睡时才模模糊糊想得,那抹艳色该是男人的衣衫。

他鲜红的衣袖会拂过脸,草叶木香夹杂着泥土雨水的淡淡腥味,那是长安春天才会有的味道。

 

 

 

那年本田菊从家乡来到长安城,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他跟随着遣唐的使团而来,来的时候是家乡樱花盛开的时刻,去到长安时,长安的樱花已经谢了。纷纷扬扬落下来,洒了树下的一小块角落。

本田菊年纪小,却坚忍异常,少了些孩子贪玩的天性。他能够很流利地说中原的官话,大多数时候就窝在院子里,看着要带回去的书。极偶尔的时候会上街,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去长安街上最有名的点心坊买第到一笼桂花糕。

 

就是在第三次买桂花糕,本田菊才遇见那个人的。

“给我来三两桂花糕。”少年将衣袖撩上去,他高过柜子不多,手却伸到很远。

在往常时候,店小二总会将包好的桂花糕送到小主顾面前。却不曽料到这回店里换了一个伙计。

本田菊把银两递了上去,久久等不到桂花糕,正欲开口去催。

新来的伙计撑在柜台前,双手托着腮,唉声叹气道:

“卖完啦卖完啦,小家伙等下一笼好吗?”

 

“我明明看到还有的。”本田菊眼尖,早早看到那第一笼的桂花糕还剩下些许,只是被布蒙着。他都能闻到还温热的桂花糕的香味。

“……那是我的。”那人对本田菊做了个鬼脸。本田菊气急,抬头仔细去看,对上一双眸子。那双眼睛好看到不行,大大的,黑白分明,清清亮亮,像是水墨画一般。眼底带着明显促狭的笑意,可恶到不行。

于是那人继续说:“你要是哄我开心了,我就把我的那份桂花糕让给你,好不好?”

“好。”本田菊沉住气回答。为了那人间美味桂花糕,他什么都答应了。

只见那年轻人站直了身子,拿着记账的笔沾着墨就写下一行字,洋洋洒洒的行书。挥笔而就,墨未干透,那人俯下身子轻轻去吹,渗下去些后才拿给本田菊看。

“你要是对得出下联的话?”那人眉角一挑,说不出的好看,“不仅这桂花糕归你了,我还请你吃糖葫芦,好不好?”

本田菊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在附近有了名的,多大的人了依旧古灵精怪,就是喜欢逗小孩玩。偏偏小孩们都喜欢,也许是为了好吃的糕点。

年轻人当然也不知道,眼前的小少年,岂有那么好逗的?他嗓音又低了些许,重复道:“好不好?”

本田菊注意到,这个人轻声说好不好的时候尾音总要扬起,带着诱拐的意味,忍不住要让人应一声好。本田菊多聪明,没有着他的道,先是看了看纸上的字,才露出笑意来:“好。”

“来写。”年轻人也笑着,把本田菊请进来,给他布好凳子,让他够得上柜台写字。

 

“故人一梦身何在。”

那人给了上联,字确确实实好看,笔锋豪迈却不锐利,丝连游刃有余毫不拖沓,不像是一个只会记账的伙计。

本田菊的一只手按着纸,一手提笔,庄重落笔,是端端正正的楷书,略带稚嫩。

“……明月九州意此生。”

 

“……明月九州……意此生?好!”那人略一思索,想到什么,笑着低下身子,赞叹了一句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本田菊。”

本田菊至今还在疑虑自己为何那么轻而易举地给出自己的名字。在本田菊的家乡的传说中,名字是和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言灵的力量如此强大,不能随随便便对陌生人交托名字。他一定是被藏在长安城的哪只古老的妖精给蛊惑了,才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来。

 

所幸对方并不介意,他伸出手来。本田菊颇惊惧地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那人只是轻轻捻了一根细小的柳絮,从本田菊的肩膀上。

“我叫王耀……按照我们这边来说,那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按照你们国家的说法,那就是‘多多指教啦’,”王耀露出友善的微笑,“我叫你小菊,好不好?”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乡的说法?”本田菊诧异。他一口流利的官话,穿着和和长安小孩差不多的衣服。只是那不染纤尘的雪白,几近是他穿衣上的执念了。

“我闻到你身上海的味道,我去过海边……你是不是从更加东边的地方来?是东边的仙山来的吗?你几岁了?家中父母也一起过来了吗?”王耀笑嘻嘻地说出更多的话,让认真的本田菊不知道要回答哪句好。

 

王耀也不用本田菊回答了。他从抽屉里拎出几个铜板,也不管店里没有人看着,拉着本田菊就去街上了。

白天的长安街上热闹极了,不复王朝建筑的整齐贵气,长安街上渐次错落的民居。高高低低都是不同的风景,街上到处都是路过的商贾和常驻的摊贩,哪家新开业的店铺前老板言笑晏晏,开业送一坛女儿红;或是北边哪家的姑娘要出嫁到城南边去,整个街道的人都来观礼;街坊们都互相熟识,小孩们在摊子间跑来跑去,打打闹闹,童言无忌,惹得一片笑语。

 

王耀好不容易从被小孩围着的小摊贩那里抢得两根冰糖葫芦。

“输给你的彩头。”

虽说输了,也没有不甘不愿。王耀对比了片刻,将看起来要大一点的冰糖葫芦递给了本田菊。

晶莹剔透的糖衣包裹着山楂,又甜又酸。本田菊咬下第一口,甜到牙疼,又酸得直皱眉。王耀哈哈大笑,咔擦咔擦几口就把自己的那串糖葫芦啃个精光。

两个人站在一棵白果树下,王耀舔了舔嘴角糖的碎屑。他总是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于是又拉着刚认识的本田菊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王耀熟门熟路爬上一个废弃院落的墙头,本田菊显得踌躇多了,他手中还捏着没有吃完的冰糖葫芦串儿,衣角沾到些许,让他很是难受。冷不丁王耀抓着他的臂膀,本田菊一个用力,踩着凸出的石子爬到了墙头,坐到了长安城算得上高处的地方。

他们并排坐着。本田菊的视野里,远方的天空被王耀的红色衣衫占领了一大半——初见时,王耀就穿着那鲜红的堪比糖衣的衣服。布料凉且柔软,不像丝绸,又不像棉布,本田菊亲自摸过。

王耀不知道从哪里摘来一片叶子,轻柔地吹了一支曲子。

本田菊依稀记得,他那时不过十二三岁少年的身量,对他而言高挑瘦削的男人低着头,微凉的发丝划到自己的脖颈里。那人从衣袖间捻出细小的绒毛,合该是柳絮。就像为自己摘去肩上的细毛一样,小心翼翼地,好像丢弃的是会长成柳树的那片柳絮的一样。那灰白色的绒毛细细密密,无孔不入,风吹来的时候蔓延了整个长安城。

那时候红衣男人露出微笑,将手放在本田菊的头顶。他们坐在民居的高处,长安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在眼前。东风漫不经心地吹过,所到之处长出新叶和野草来。

王耀就在那样懒的要睡去的春天里,吹响了第一支曲子。他举着手臂,调整着叶子在嘴唇间的位置。

那曲子悠扬且漫长,来回那么几个曲调,很是单调,经由王耀吹出来的却不乏味。他擅自改掉曲子的某个部分,吹出来的音调错落又有韵味。听得本田菊抱着手臂,脸埋在手臂间,要睡去。

“小时候我经常坐在这里看着整个长安,看日出,看日落。”王耀突然说,他的侧脸宁静温柔,不似之前那般聒噪模样。

 

本田菊这才反应到手里捏着的冰糖葫芦要化了,滴答滴答的。甜腻的味道也盖不住王耀袖子里盛有寒冷的雪水的清冷气味,冷得彻骨,还有那清澈的梅香。

多奇怪,王耀也吃了那串冰糖葫芦,也守着桂花糕的出炉,却独独剩下那梅花和雪水的味道。

本田菊去闻自己身上的气味。

海水的……是辛辣让人清醒的腥气?本田菊无论如何也闻不到家乡那种特有的海风的味道。

甚至连长安城独有的气味,他也无法察觉到。

 

 

自此慢慢熟识了,少年和青年的感情格外好起来。

王耀总是喊本田菊小菊小菊,半分都未改过口。见到那白白净净粉妆玉琢的脸蛋,王耀总是忍不住要去逗他玩儿。

本田菊原本还遵循着敬称,喊王耀为耀君或者先生。但是也不知从何时起,连敬称都没有了,不知是出于少年怎样的考量,本田菊喊的是“阿耀”。

 

春去秋来冬辞雪,转眼过去了三年。

少年的身高如同雨后春笋拔节,慢慢长开,褪去了雌雄莫辨的秀丽,带上了几分坚韧的英气。而青年是过了长高的年纪。三年后,少年已长到青年的下巴处。这让王耀直直扼腕,再也无法顺手就摸到本田菊头上软软涼涼的头发了。

而本田菊则沉默,心里想着却是总有一天要长得比阿耀高。

总有一天,暂时还没到那一天,第四年的夏日却来了。

 

那年的长安格外炎热,七月以来,许久未下雨。

“阿耀——我记得去年夏天,也没有那么热啊?”本田菊抱怨说,半个月没见雨,幸好都是在清晨来到这儿,傍晚才回去,尽管如此,也是热到不行。

“叫阿耀哥哥。”王耀半低下身子对着在看书的本田菊,店里生意不好,他百无聊赖,装出一副苦恼的神情,“叫哥哥就给你绿豆糕吃好不好?这个时节吃绿豆糕,清热解毒消夏……多好啊。”

“……我要吃会自己买。”本田菊坐在屋子里,他拿着一本最感兴趣的怪谈,一边还像模像样地替王耀看起了店。

据说这店是王耀的祖父传给他的,祖父又是祖父的祖父传下来的,这店屹立在长安街上已经有许多年的光景了。

“我比你大……我要比你大上十岁!”王耀转转眼珠子,胡诌出一句,“长幼尊卑有序,我比你大,你就该喊我哥哥。”

“阿耀你再不去后边看看,绿豆糕要烤糊了!”本田菊指了指后边,小小的身子立在那儿。要比王耀更加有信服力似的,一位午睡的伙计被惊醒后,哎呀了一声就跑去了后面。

总之七月的第一笼绿豆糕,全毁了,都喂给了门口的旺财。旺财舔了一口后再也不吃,摇摇尾巴,想吃肉骨头。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似乎要暗淡下来,慢慢聚集了乌云,好像要下雨。可是云层底下却愈加闷热了。

前门的店铺只留了一位伙计。王耀实在受不得热,拉着本田菊躲去后厅乘凉了。后院多少种了些花草瓜苗,比前面凉快了些。

“阿耀,这句‘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念着真是清凉的图景呐。”本田菊把之前看的怪谈扔开,捧着一本诗集念道,“为什么院子里不种竹?”[2]

 “种竹子什么用?现在种的青菜白菜哪里不好?虽然竹笋也很好吃就是……”王耀恹恹,他一到天热的时候动都不想动,直趴在桌上。刚刚打起精神想逗逗本田菊玩,没逗成,王耀耷拉着眼皮,真是怀念刚见到小菊时乖乖巧巧的样子。

于是王耀打起精神抑扬顿挫半是唱道:“小菊啊——我倒是想在后院开凿个水池,放点鱼种上莲子,好看又凉快!喊我一声阿耀哥哥好不好?”

“鲤鱼还可以作观赏用,等天气凉些找些泥水师傅过来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哈,多好玩!”本田菊对江南歌中采莲的意境向往已久,对王耀话里后半段熟视无睹,只是连忙催促道,“阿耀阿耀,一定别忘了啊。”

“鲤鱼可以水煮,也可以红烧,直接油炸也不错……莲子又甜又香,还有糖醋莲藕,在西边的酒楼吃过一次再难忘怀。”王耀接着自己的话说,一提到吃的,他登时就神采奕奕,“就这么定了!”

“可是粉色的荷花是不长莲藕的。”本田菊无奈地提醒道。

“那就种白色的嘛!”王耀笑眯眯地翻着桌案,他桌子一向乱糟糟的,这下翻出一叠纸,挽着袖子磨起了墨,似乎是要写什么,“白色的也好看,还好吃。”

 

“……可是阿耀,我喜欢粉色的荷花。”本田菊放下书,垂着眸子走到王耀身边。

“我知道你喜欢浅粉的荷花。”王耀搁下笔,转身,顺带着鲜红袖子扬起。他抬起手,摸摸本田菊的脸,轻声道,让人无比信服:“我知道的。”

本田菊愣住,任由那细白的手指在脸颊处轻轻摩挲。这种轻薄的姿势由王耀来做不带半点狎昵,倒是带着绵绵情意一般。

那双秋色般的眼眸也含着笑,像一口水池,在下雨前的午后漾出光来。

“你若喜欢,我画给你,好不好?”王耀说,他的嗓音低低沉沉,温柔的,和眸子一样,像是要掺了水。

“好。”本田菊愣愣看着那双眼睛,半晌才点了点头。

本田菊耳边还回荡着王耀说的话,眼前的那人已然转身,铺好熟宣,将镇纸按在边角,就要为他作画……以及他却一直一直没能回神,脑子里漫无边际在想,明明放晴了那么多天,那么久没有下雨,阿耀的眼睛还会那样的,涌出和水无关的湿意来。

本田菊再往王耀看去,只看到乌云大片大片地聚拢到一起,将耀眼的日光都遮了个透彻。他鬼使神差想起了刚刚看过的书中那位诗人说的。

“来往既云倦,光景为谁留?”[3]

 

而长安,在那个午后,终于迎来了七月的第一场雨。许久未至的雨,那轰轰烈烈的气势要把整个长安都吞没。屋檐前的雨水不再是细细长长的水线,雨滴噼里啪啦打在了瓦上,悬挂成了厚厚的雨帘,隔着那点雨帘,万物都瞧不真切了。长安街也被那雨水淋得湿透,水洼汇成溪流,流到低处,流到了民居的门槛前和水沟里,流到姑娘们的绣鞋里。

也不知是风夹带着雨,还是雨催促风,斜斜落进来的雨,把窗台淋到了一些,所幸没有淋到书桌。

王耀打开一盒上好的胭脂,笔尖挑染出些许,他将画笔伸到书桌外,正好接到木窗上渗漏的那半点雨水。雨水渗入胭脂,涂抹开纸上,浅浅化开。那浅浅的粉色胭脂融开后,泛着淡淡清香,倒是有点像荷的香气。

本田菊专心之极了,他对于丹青之类的只是懂了个皮毛,但是王耀的画真真好看。他默默看着,而画的人也静静画着,竟没说上一句话。

只有那狂风骤雨声和雨落在器物上的声音,成为屋中唯一听到的声音。

 

那日雨停后,风清云澈,王耀本如约要将那幅雨中风荷图送给本田菊。

“……只是章子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王耀说着这句话时没半点羞赧,他回想说,“上回见到章子好像是给西街新开胭脂铺的牌匾题词,这画荷的胭脂也是老板送的……等我找到,再裱好送给你,好不好?”

本田菊哪能说不好,尤其对上那笑得格外温和的面容时。他心下涌出道不明的惆怅,无论阿耀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阿耀想要的,就是他想要的。

 

长安天边晚霞千里,本田菊终要离去。王耀将店门关上,亲自送了他一程。一路上积水明亮,映照着二人并肩前行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下去该多好。本田菊模模糊糊想,却被王耀拉起了手。

“哎……小菊你当心。”本田菊要踩到水坑,被王耀一把拉回。

本田菊矮上王耀一个头,正好迎上一个虚虚的拥抱。王耀的身上有着胭脂的味道,沾着雨后的水汽,那种甜腻化开后萦绕在衣袖间,竟出奇地好闻。

本田菊一时间竟不想离开,他闭眼,把脸埋在王耀的颈间,手下意识去搂王耀的腰间。王耀的那身红衫大且轻薄,本田菊只觉得自己搂到的都是衣服。

——阿耀好瘦啊,骨架分明,没有几两肉的。

王耀也没有拉离本田菊,任由他的手臂环上自己腰间。眼底化不开的浓墨此刻也被这场风雨浇到湿透,透出狼狈来。而慢慢镇定下来后,那双眼润泽得如同砚中的墨水。他只觉怀中的少年柔软又硌人,隐隐猜得透,又猜不透什么。

本田菊见王耀没有推开自己,心下欢喜。他好像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惶恐又害怕。但是偏偏壮烈的无畏来。

王耀心中想着的是,幸好下雨了,要是中午那会儿这样抱着,真的会热死的!

 

日子晃头晃脑过去,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乞巧节了。

或许是为了与民同乐,长安城当日解除了宵禁。王耀的店里也推出了新的糕点口味,比起以往的要更加细致轻巧,为的是这些游园的姑娘们去逛街市时,肚饿的时候可以捻上一块,垫垫腹。

那场雨后,长安又许久没下雨。日落后,白日的热气不再那么气势汹汹。然而余温还在,幸好暮色降临,晚风习习,街市才渐渐热闹起来。糕点卖得差不多后,王耀关上店门。王耀打算去护城河边放一盏花灯,也不知要是有谁捡到自己的七夕花灯,打开里面的纸条一看,白纸黑字写的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相思,而是“生意兴隆,财源滚进”会作何想。

王耀想着想着自己笑出来,没有发觉到有人向他跑来,结果被正赶过来的少年扑了个正着。

 

本田菊往日不是如此冒失的,但是得知今夜宵禁好不容易解除,他三步并做两步,从自己的住处绕了半个长安城,没停歇地跑到了王耀这儿。快到了的时候眼看着面前窜出了一个黑影,一时没看清是谁,竟直直撞了过去。

王耀被撞得摔倒,手中的灯笼跌落在地,险些烧着,还好反应得够快才免于此灾。王耀喂喂地埋怨了几声,却还是任由本田菊摔在自己怀里,很是轻柔地将少年扶起来。

本田菊本是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按着王耀肩膀。这回王耀身上确确实实是糕点的香味,闻得本田菊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没吃饭?”王耀啼笑皆非。

“还不是为了赶着来见你啦阿耀。”本田菊支支吾吾地说,“来不及吃。”

王耀叹了口气,认命地重新打开店门,点上灯,片刻后,摸出三盒点心来。是最近推出的给姑娘预备的那种小巧的吃食,精致量少,最后的几盒了,王耀本打算留作花灯会后当夜宵吃。本田菊吃上三盒才堪堪填了个半饱,吃到最后一口时,他方觉赧然,后知后觉红起脸来。

那泛上的微红看得王耀啧啧称奇:“小菊害羞的样子,像个小姑娘似的。平日里吃得比这个多,也没见到你脸红啊?”

“……阿耀。”本田菊很是头疼,中州人不是讲究非礼勿言么,这么口无遮拦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更加头疼的是,本田菊的脸更红了,这回怎么也消不下去。

 

折腾了那么一会儿,两人结伴到街上时,暮色完全笼罩了长安城。

上弦月窈窕半轮,尖尖地勾在树梢上。头顶千里银白星子隔河汉两端,流苏翠帐星渚间,游人如如潮如水。

摊架上结满各式各样的花灯,面人、木鼓、面具还有各种吃的,小孩们喜欢的玩意摆满了街边。精致的香袋、香囊和荷包也被拿出来卖,女工不够好的姑娘只能到街上来买,假装是自己做的来送给意中人,转头就去苦练刺绣。待来年再相遇,郎情妾意两相好时,姑娘已学得一手好的技艺,可以缝制出更精巧的香袋送给心上人了。

 

本田菊很久没逛过这么繁华的街市了,显得兴奋,话也多了许多,拉着王耀的袖子问这问那,口袋里也多了一些小玩意。

本田菊又被糖画吸引去了,跑到了前边去,王耀走在后头,想着小菊真是越长大越像小孩,刚遇到时那小大人的样子,还是现在活泼可爱多了。

已经不算小孩了,本田菊的身高一年长过一年,几天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许,一半要归功于王耀长年美味的糕点。王耀想到这有点郁卒,走过去摸摸本田菊软软的头发。

本田菊正看得兴起,冷不丁有人摸上自己的脑袋,那力道熟悉得很,他知道背后是王耀,所以也不管。糖画正要轮到他,本田菊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要让老爷爷替自己做什么,就听到王耀说:“来一只老鼠吧?”

本田菊不解,问:“为什么是老鼠?”

“我算过你出世年份,你不就是鼠年出生的吗?”王耀先本田菊把钱掏出来,“……爷爷要做的好看些,尾巴和耳朵都要再长些。”

“可我不喜欢老鼠。”本田菊不开心,“那阿耀你属相是什么?”

“我大你整整十岁,你说是什么?”王耀笑眯眯说。

“是了,鼠后面是牛……”本田菊伸出手指要算。

倒是做糖画的老爷爷听不下去了,他看起来已过花甲之年,但是身子骨硬朗得很,做的糖画好吃又好玩,很受孩子们的欢迎。他用手敲着勺子,将糖稀抖落下来,手没半点颤抖,他对本田菊说:“你哥哥生肖是狗,大你十岁,正好是属狗的。”

“哎呀老爷爷你别说,我正想考我弟弟的算法呢!”王耀说,搂着本田菊的肩膀,语气里没半点正经,“弟弟,哥哥说得对不对?”

本田菊却不理王耀说的,故意专心去看老爷爷的糖画。不一会儿,一张完整的糖画就做成了,本田菊接过那只老鼠,亮晶晶的颜色,心里也不怎么讨厌了。他舍不得咬下去,又忍不住舔了一口,结果老鼠的胡须咔擦一声折断了。

“天气热,很快会化掉的。”王耀提醒说。

本田菊只好一点点吃掉,从老鼠的鼻子开始吃起,沿着长安街走了一会儿,把糖画吃完了。

 

 “为什么不肯叫阿耀哥哥?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叫我哥哥,虽然语气里跟叫板凳一个样,但是好歹也是叫哥哥了啊!”王耀跟在本田菊身后,问道,“我一直想要一个弟弟。”

“……可我一点都不想要哥哥。”本田菊正拿出帕子将嘴角的糖屑抹干净,听到这句,他已经得知自己心意,顿时一切雀跃心情消灭无存。他执拗地重复道:“我不想要哥哥。”

“我做你哥哥有什么不好的!”王耀问道。

“我不想做你弟弟。”本田菊仰着脸回答,他过后就执意不说什么,不论王耀如何问,他都闭紧了嘴。

烛火花灯照映下少年耳根通红,少年面容端的是明艳照人。王耀何等聪明,往日猜测得到验证,电光火石间霎时明了了少年的心思。

王耀之前从未没想过这些事,心中也涌起莫名不可道的情愫,他想不通。

王耀好久没爱上一个人。年轻时倒是有一位青梅竹马,也偷偷许过终生,那时候海誓山盟,天荒地老。隔了一年,对方的父母应了一位官员儿子的亲事,而王耀无父无母,亲缘寡薄,无人为他张罗亲事,而对方父母也根本看不上自己。结果那姑娘洒泪出嫁,许多年未见,王耀得知她已有一男二女,过得很好。

这就足够,王耀不再奢望什么,他对男女间的情爱很是失望,而且也再也没有遇到过让他会动心的人。王耀打算过段日子收养个孩子培养他做糕点,将铺子传下去就好。

 

而如今,一位可爱的少年喜欢上自己,赤诚之心奉上,他话里掷地有声,他不愿做自己的弟弟。王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是少年倔强到不行,就在原地站着,一种要是王耀不答应他不做他哥哥就不走的样子。

越大越有自己的想法,总是要钻进死胡同。王耀好笑地喝道:“我大你十岁,这个哥哥还当不得了?”

“阿耀你明明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的。”本田菊话越说越小声,他咬着下唇,原本高昂着的头也低下来,委屈极了。他本不是爱撒娇的人,话里透出的浓浓依恋和爱意却表露无遗,他补充说:“我没有其他意思的。”

“我知道的。”王耀看得心疼。他只觉得心疼,不论是亲情还是其他感情,都不愿意让少年难过。

更何况,和小菊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很好的,我很喜欢他。王耀想,比之前遇到过的人相比,最喜欢的人了。

 

于是王耀一只手牵起本田菊的,却被少年别扭地甩开。王耀换了一只手想去摸少年刘海下的眼睛,却被少年偏头躲开。王耀只好搂住少年的肩膀,半拉着他倚靠着。

本田菊本来想躲开这个拥抱,可是王耀也坚决得很,他按住本田菊不让他再动。

王耀想了想,说:“我应该也是喜欢你的。”

本田菊一怔,挣扎着的动作慢了下来:“阿耀,那不是亲人的喜欢,和喜欢吃桂花糕也不一样。”

“我知道嘛,小菊想做我的新娘子对不对?”王耀搂着少年细瘦的腰肢,“小菊愿意做我的新娘子吗?”

本田菊睁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眨眼的时候漂亮极了。看得王耀想亲上那双眼睛,他按捺下冲动等待少年的反应。

“为什么是我做新娘子?阿耀穿红色嫁衣也一定很好看!”本田菊头脑一热,用心中所思所想反驳道,“阿耀比我漂亮,阿耀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本田菊下意识地学着王耀说话,好不好,好不好?他热切地看向王耀,期待一个圆满的回答。

“我觉得小菊更好看。清清淡淡的,就像你们家乡的樱花一样;要用吃的比的话,就是清蒸活鱼的味道。”王耀认真思考起来,“我仔细想了想……如果是小菊愿意做我的新娘的话吗,我不做小菊的哥哥也没事了!”

“……我才不是清蒸活鱼。”本田菊有些生气,总是要谈到吃的,手脚扑腾着躲开王耀的怀抱,却是害羞得快步往前走去。

王耀还在原地纳闷,自己是说错什么了吗?而且小菊一直没答应,难不成真的要自己嫁给小菊?

 

长安街的两边,一半卖的是花灯,一半就是各种小玩意儿了。本田菊对那些小玩意儿很是感兴趣,两人逛了许久,都是本田菊走在前头,王耀走在后头,只差几步,一直没有并排走。这几个摊子卖的都是香囊香袋等绣品,本田菊瞥到王耀的腰带似乎应该换新了。夏日蚊虫多,香袋也很重要,本田菊索性蹲下去翻拣。王耀站在一边,视线落在蹲着的白衣少年身上。沿街有一个小小的摊位,王耀只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那里,抚摸着面前的绣品。可是似乎没多少人驻留在她摊子面前。

 

王耀心觉可怜,他走过去认真端详,发现这些绣品实在是劣品,不是错针就是跳针,难怪无人驻足。王耀正要询问,看到老奶奶的眼睛便明白了大半。他掏出银子,出手就买下了一半,全数送给了身后走来的本田菊。

“……这个一点都不好看啊?”本田菊从那堆绣品里掏出一个香袋,不解其意。

老奶奶耳背眼瞎,听得看得都不清楚。只见王耀凑到她耳边大声喊道:“我娘子说奶奶你做的香袋很好看,她很喜欢。”

这回老奶奶听清楚了,嘴一塌露出一个笑来,干树皮一样的手从手袋里拿出更多的自家做的东西,她摸索着拉到本田菊的手道:“哎,小娘子,你要是喜欢……我当年可是整条长安街做得最好的女工,可是大家都不识货,一件都没卖出去……既然你喜欢,说明我们有缘,我这些都送给你……祝你和你夫君也能一直这么恩恩爱爱,举案齐眉。”

本田菊这才理解了王耀的意思,脸一瞬间泛红,耳根都要红出血来。他被老奶奶硬是塞了各种小玩意儿,无一例外都是称不上好的东西。老奶奶眼睛都要瞎了,全凭着多年的记忆,拿着绣花针,细细密密去缝,两手都要扎出血,才做成这些绣品。本田菊心下一阵道不出的滋味,手中轻巧的织物也变得沉甸甸的。

王耀继续笑盈盈地在老奶奶耳边喊道:“奶奶,我娘子害羞,她说她喜欢得很呢。”

“……喜欢就好,我家死老头子就是喜欢上我绣给他的衣带,发誓要娶我回去的……可是老天爷不长眼,我家老头子早早就去了。我白天哭晚上哭,眼睛都快哭坏了。摸着拿起绣针,只看得到那么一点点。”老奶奶说着颇不舍地摩挲着自己的绣品,“今日是乞巧节,要不是我孙子生病了没钱请大夫,我才不来卖。”

“奶奶,我……他说得对,我很喜欢这些东西。”本田菊少年的声音脆生生道。

“喜欢……喜欢就好!”老奶奶拍着本田菊的手背,“你们真是好人,一出手就买那么多。”

“奶奶,今日乞巧节,晚上风大,早点回家吃碗茶。”王耀说,趁着老奶奶没注意,把银两塞到了她的包裹里,拉着本田菊就跟老奶奶道别。

“今日是乞巧节。”老奶奶在原地重复道,“当年老头子就是和我在这天相遇的。”

说着说着,老奶奶看不见的眼睛里似乎要掉下泪来。

 

“娘子娘子娘子!”经此一次后,王耀似乎是叫上了瘾,似乎消除了某些顾虑似的,“小娘子!可愿和为夫共同游湖……去放河灯怎么样?”

“……阿耀你再开玩笑我就不理你了。”本田菊板着脸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到不行。

“那小菊,我们去放河灯好不好?”王耀笑嘻嘻地将此皆过,眉目飞扬的样子让人无从苛责。他转身就买来两盏粉色河灯来到本田菊面前。

是最普通的莲花的形状,绽开的花朵中央是一小盏蜡烛,下面可以藏一张纸条。说起来原本河灯是要过几日的中元灯会上才放的,为的是祭奠亡魂。但是最近几年也不知是哪个先在河灯里放一张纸条,在七夕那日流放,纸条中诉说觅得良人的愿望会实现……也有过巧到不行的事情,捞起河灯的人拾到那张纸条,正好是对方思慕的对象,也造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不过王耀一直写的都是财源滚进之类的话,倒是真的蛮灵验,王耀的点心坊生意一直不错。

“到时候你把愿望写到里边,折好塞到隔层里,再把蜡烛点燃,让河灯顺着河流漂下去。”

“好。”本田菊好半天才平复了脸色,他伸手去摸那盏河灯,却不想正好握到王耀的手。

温热的肌肤相贴,王耀没离开,本田菊也没挣脱开。一时间四目相对,再难移开视线。直到卖花灯的老伯喊了一声,两个人的手和视线才分开。

 

一位青年一位少年,一袭红衣衬一身白衣,两人各提着一盏花灯,并肩从长安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去。

两个人各讨了一支笔,王耀很快写完,和往年一般的话。

“你写了什么?”王耀把纸叠好,凑去看本田菊的花灯。

本田菊写下最后一个字,见王耀看过来,连忙遮住,很快将纸条塞到花灯里。王耀只看得最后一个字,是“离”字。

离?离什么?

王耀原本就要放自己的河灯,脱手后心念一改,把要漂去的河灯抓了回来。他将纸条抽出,拿出备用的纸来,又重新写了一遍。

不是往日那般挥洒的豪气,横平竖直,不连上笔丝。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阿耀,你写的什么?”这回轮到本田菊纳闷,他眼看着王耀重又写了一张,而且郑重落笔的样子。

“你写的又是什么?”王耀转脸,手却将纸条塞进了河灯里。

“……我们放河灯吧。”本田菊显然是不想回答,他的手心要出汗,很快就把手中的河灯放到水边,推远,流到了河的中央。

王耀点点头,跟着也把河灯放下去。

只见一时间护城河星星点点,流成蜿蜒的光河,与天上银河相比竟不相逊色。正道是今夕何夕,天上人间。想必天上一对牛郎织女相会,地上千千万万对有情人又要成眷属。

 

本田菊静静望着那些河灯打了个旋儿,沿着水流往下边流去。周围熙熙攘攘人声渐渐退去,蝉鸣蛙鸣窸窸窣窣地退去,这边光亮也随之隐没去,又见到淡绿色的流萤穿梭在满是露水的草丛中。王耀坐在本田菊身边,也静静看着天上星河地下光河。两个人肩并肩靠着,直到王耀的手牵住本田菊的,本田菊不着痕迹地颤抖了下。两人都不发一语。

静谧到温柔,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了。

本田菊环抱着膝,在心里轻轻念起之前写在纸上的话。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想他已得到,便再也没有什么念想。他们不会分离,直到霜雪满头,也将如此紧紧靠着。

本田菊如此想着,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他刚要仰起头,额头传来陌生的湿润的触感。

不是露水,是一个轻柔地好像不存在的吻。

王耀微笑着,他的眸子映着像那抖落的星子和河上游弋的烛光。

本田菊更加要笃定,他们会如诗中所讲,白首不相离。

 

和阿耀亲吻,不带情欲的。本田菊想,他要迎接这个吻。

长安就下起了雪,阿耀穿着红色衣衫,雪白的手从那红到像血的衣袖里伸出来。阿耀捧住自己的脸,吻下来。

本田菊离开的时候是第七年长安的雪天。和雨天不一样,雪那样轻柔,那样轻柔,和雨一样的是,雪也是把整个长安城给笼罩了的。那渺渺茫茫的大雪厚重落下,屋檐瓦片,池中枯荷,河边枯草,到处都是盈尺厚的积雪。

长到不见尽头的长安街,更是雪白一片,间或的车辙和脚印,在这满目白雪中,更显寂寥。

本田菊忘记了他还有远在对岸的家乡,那带着腥气的海风,那洋洋洒洒的白粉色樱花,那清酒和神社,白发苍苍的母亲和父亲还有妹妹。他终要回家,国家要让他回去,他就要回去。而且可能再也不能回来。

白首不相离。终是相离。

 “霜雪吹满头,也算是到过白首。”王耀轻声笑道,他的眸子像是装满冰雪,来年春日也不会融化那一般,“小娘子,别难过。”

本田菊的手紧紧握着王耀的手,想再替他暖一次。王耀畏冷,在冬日冻得不行,总要揣着手炉。

“阿耀,我不难过。”本田菊已经长到和王耀差不多的身量,他已经是个男人,可以抵挡风浪。

“离开的时候,再喊我一声阿耀哥哥,好不好?”王耀伸手拂去本田菊身上积雪,却忘记自己眼底湿湿润润要结冰。

“阿耀,阿耀,我死都不会叫的。”本田菊抱着王耀单薄身体,“我不会叫。”

“那样我多难过,这么多年和一个人好,连声哥哥都没有。”王耀还是挂着那一贯的笑,浅浅淡淡的,像是随时随地会消失那样。

“我给你写信,我写上一百个阿耀给你。”本田菊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耍赖,“阿耀我一定会回来见你,你等我。”

“是了。那我等你。”本田菊清清楚楚看到,王耀是真正地绽出笑来的,可那笑容真是真,却无法让人感受到欢乐的意味。

 

本田菊随着使团走,王耀一直送到城门,再也不送。那一袭红衣立在城门,风吹开鲜红色的衣袂,在一片雪白的肃杀中带着凌厉的美。本田菊一步三回首,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再低头时,本田菊抹抹自己的眼睛,脸颊下一片冰凉,泪水凝成冰霜。长到这么大,本田菊第一次真的流泪。

阿耀,穿那么少,就站在那儿,要变成雪人了。雪落在他衣服上头发上,他会不会很冷?

 

 

本田菊真的有写信回去过,山水迢递,云中未有锦书。是在很多很多年后,本田菊才知道,王耀死在隔年的冬日里,葬在了那护城河边。王耀亲缘寡薄,这么多年来,怕是没有人为他祭拜的罢。黄泉路上,连纸钱都要比别人少些。本田菊在家中摆起筵席,遥寄亲自祭了王耀一次。他面朝着长安的方向,叩首三拜。

心中念得最后一句话是:夫妻对拜。

那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本田菊终生未娶,和一卷画轴相伴。

 

而此刻平安京的本田菊即将醒来。

他仰头望去,有一只纸鸢在阿耀身后的天空忽地坠落,砸入那密密麻麻的格子凑成的长安城里,落到长安街上。

他们初次相遇时坐到长安城高高的城墙上望见那样的景象。

阿耀的嘴一张一合,他听不清也看不清,着急得要掉下眼泪。阿耀不为所动,他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大概是在讲一个故事吧。

细细的柳絮飘过来,沾在王耀的衣服上,他安静下来,他不再急切地想要听到些什么,他伸手替阿耀捻除那缕柳絮。

阿耀笑了,带着说不清的缱绻依恋。

这就是梦的终局了。

 

故人一梦身何在,长安街里共烟尘。

 


[1]《伊势物语》第二十二话

[2]沈约《休沐寄怀》

[3]沈约《咏檐前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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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为我而歌,故人因我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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