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H/极东』留人不住山山雨

《回响》本的稿子



枇杷熟透的时候,正值梅雨季,雨水多到承不住,沿着花叶脉络坠下,像是姑娘与情郎分别时的眼泪。阿耀翻过一个山头,他拜了土地庙,捧着一手白枇杷放在空荡荡的满是灰土的案头。也许会被老鼠吃了,说不准。浑身湿透的阿耀望着比自己还狼狈的斑驳塑像,拜了三拜。

 回去时雨就停了,阿耀选了另外一条路,山路崎岖蜿蜒,他踩着湿漉漉的泥土,踩到一地熟透的野枇杷。阿耀蹲下来,捡起完好的,用袖子擦了擦,尝了一口,没有他特意摘的塘栖软条白沙来得甜,是又苦又酸又涩的,就像幼时母亲搂着他讲故事,说道边苦李。

 阿耀咽下枇杷的果肉,吐出的核落入一侧的山谷。一条河浩浩荡荡,隐在绿林与苍茫的云雾间。



阿耀遇到阿菊是在他十二岁生辰过后。

 阿耀的父亲久患肺痨,一声声咳出了血,在映山红还未开透时便去了,埋在家里那半亩田后边的山里。没钱做好的碑,是阿耀的母亲拿铁凿子一个个字刻上去的。母亲旧年是大家闺秀,战乱时家乡变作敌占区,跟着家人逃命时横跨了大半个国家,后又与家人离散,如此种种悲欢离合,最后嫁给了一字不识的父亲。

 阿耀不喜欢会打母亲的父亲,他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也有好的时候,但后来的好也渐渐没了。父亲生了病,母亲操持家务,父亲心觉是母亲害他得病,日子久了就成了心魔,可怜白日下地晚上也做工,还将首饰都当了出去的母亲被父亲殴打。父亲一边打母亲一边咳嗽,阿耀只看到地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父亲死前倒是言语向善,涕泗横流对着母亲忏悔。阿耀只看见母亲那无神的目光没有半点波动,那未好的淤青泛着冰冷的青紫,似乎在嘲讽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阿耀叹了口气,牵住母亲的手,心上不悲不喜。

 算好日子的那天,阿耀葬了父亲,帮着母亲将碑立上,便坐在一边的田野里,吃着酸到皱眉的山楂。他望着远方,听母亲念叨着什么。

 “第一次遇见我时他便看呆了,夸我好看,我嫁给他时也说要给我什么好日子,不让我受委屈,最开始也是这样的……”母亲轻声说,她仍旧美丽,在这十里的山湾里仍旧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只是那淤青碍眼,早些时候还会被胭脂细细画上遮掩,如今却是什么都不顾了,母亲回头对阿耀一笑,“我也曾真的心动过,你爹年轻时长得也算俊秀,虽然不认字,但是做事粗中有细,也很体贴我……可是你看,人活一世,一时的心动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乍见之喜罢了。”

 阿耀还不明白什么是心动,他才十一岁,张口便问:“那阿娘,什么是心动呢?”

 “便是雪还下着,夜里听着凌汛的声响,冷不防远方一道惊雷,天空破晓,等醒来便是漫山遍野的花海了,”母亲的笑容无奈又温柔,“就沿着花海一路走,一路走,鞋子踩着湿湿的泥,花瓣落在身上——有人说啊,这叫拂了一身还满。便唱着歌。跑着跑着就慢下脚步,因为快到路的尽头了,就见到他了,就觉得这一切,走这么多路,只是为了见他一面,这春光与山色,都不如他望过来的一眼。”

 母亲最终还是落了泪,阿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着嘴里的山楂也有滋味了起来。那个春日的雨季来得迟,细细密密的雨淋落,阿耀常常梦见母亲所说的那个场景,桃花如雪纷纷扬扬,可是路的尽头始终没有人,放歌也无人听。


阿耀的母亲在次年春天雨水最多的时候嫁到了山对面的一户人家,也是同样的雨,只是嘴里的酸山楂变作了酸枇杷。阿耀半跑着跟上母亲的脚步,在山路蜿蜒间便转换了天地。

 不久后的一日,阿耀坐在陌生村子的河边,那是与旧村子同一条河的下游,晴日下溪涧里的小鱼小虾游得开心,阿耀伸手去捉,忽然听见身后鸟叫声。他回了头,看到一个小孩,正蹑手蹑脚地踏入河中。

 “……你是谁?”

 阿耀跑了过去,他笑眼弯弯,惹人喜爱,他见小孩不理他,便将兜里的枇杷全部递给了怯生生的小孩。

 小孩愣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接过枇杷,两人纠缠时,枇杷骨碌骨碌地掉了一地,小孩在阿耀呆住时赶紧跑走了。阿耀好生纳闷,捡起一颗枇杷用手擦了擦,剥皮吃下,忍不住去望小孩渐行渐远的背影。


阿耀是在回去之后才明白那个小孩是谁的,小孩叫阿菊,是村口瞎婆婆捡回来的孩子,身世还挺不一般。阿菊不是本国人,是提不得的私生子,村子里大多数人都碍着瞎婆婆年老体迈又甚有威严,不敢多说。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得知阿菊父母都不是本国人,便用能想到的最肮脏的词汇骂他,将石头和泥土扔在他身上。

 在阿菊五岁那年,他差点被村子里的小孩子们活埋在了地里,多亏了路过的猎户相救,阿菊在那之后便得了重病,断断续续地好生调养着才活了下来。做坏事的小孩子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阿菊了,自然也没有人跟他玩。

 阿菊便这样孤单单地长大,平日里跟着瞎婆婆做活,有好心的大人看不下去,会悄悄地接济一下,不过也都是私底下,没有人会光明正大对阿菊好。

 可阿耀不一样,阿耀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偏偏还是个跟着母亲改嫁的拖油瓶。他总觉得要小心翼翼踏入河边的阿菊很可爱。阿菊长得白白净净,面容天真漂亮,细手细脚,柔弱得像个小女孩。阿耀瞧着很是喜欢,便毫不犹豫地对他伸出手。

 “我是阿耀,你是谁?”


阿菊和阿耀不一样,他胆子小,被吓了一跳。他本想渡河而去,却被叫着回头,只撞见一双春日潺潺的乌目,一副红唇白齿,和长长的鸦羽一般的发——阿耀母亲不给阿耀剪发,她深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菊以为是遇到了天上的仙女。仙女笑起来可真美,还给他好吃的,这一定是做梦罢,还是早些梦醒好。阿菊转身跑走,脑海里想的却是瞎婆婆说的,人这一生命有定额,花完了就没了。阿菊很怕他的命也要花完了,毕竟、毕竟他可是见到了仙女呀。

 阿菊听到了身后枇杷落地的声音,骨碌骨碌的,就像他如鼓的心跳声。


贰 


那时候瞎婆婆已经快死了。她的脑袋里长了一颗瘤,县里的医生摇了摇头,让瞎婆婆去市里看,或者更远的地方,北京啊什么的,那时候已经不叫北平了。瞎婆婆咂摸了没牙的嘴,手抚摸着手指上的银戒指,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她的话说不大清,医生好一会儿才听明白,瞎婆婆说:“不治了,戒指要给阿菊未来媳妇,嫁妆还要给阿菊娶媳妇用,不治了。”

 瞎婆婆乘着村里人的小三轮回来,又躺回了床上,这一躺,又是许久,阿菊衣不解带地照顾着。瞎婆婆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好不容易清醒的时候叫来阿菊,阿菊没坐在凳子上,而是跪在瞎婆婆的床前。瞎婆婆家里太穷了,点不起蜡烛或者煤油灯,只有破掉的窗前的一轮明月,照在阿菊身上。瞎婆婆牵着阿菊的手,又去抚摸他细细软软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她说她恨呀,恨他们杀死了她的丈夫,还有儿子女儿,可阿菊妈妈也苦,从遥远的海那边被骗到这里卖皮肉,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有她留在异国他乡,还生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她说阿菊妈妈笑起来时很好看,抱着阿菊跳湖时也是那么好看,如果她女儿长大了估计也有那么好看,瞎婆婆说她没救回来阿菊妈妈,倒是救回了襁褓中的阿菊,阿菊本来哭得很大声,但是牵着她的手指就不哭了……瞎婆婆说她生前本来信佛,可穷到没东西来供奉,要给阿菊弄吃的,她说她想她丈夫,是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打仗去了再也没回来,得来世再见了。

 瞎婆婆说她要走了,走了的意思就是死了,去天上了,转生去了,人和人之间都不认识了……可人世艰辛,阿菊才十岁,要何以为继呢?瞎婆婆沉默了许久,也没想到什么好的答案。

 阿菊俯下身去,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碰到地上的浮土,冰冷,湿润,带着土腥气。

 “……要活下去啊。”瞎婆婆握着阿菊的手,艰难地呼吸着,又迷迷糊糊昏倒了。

 阿菊跪在瞎婆婆的床前,久久不曾起身,他望着窗外的月光,脑海里是忽然掠过当日那一幕,那明媚春光下长发少年对他伸出的手,他已经知道阿耀的真实名姓,明白阿耀亦是人世间孤零零的一个。


瞎婆婆死的时候睁着眼睛,她不是真的瞎,是眼睛里长了翳,久而久之就看不到了。瞎婆婆熬过了一个春一个夏,在秋虫渐起时去了。他们都说瞎婆婆没办法瞑目,是因为放心不下孤苦伶仃的阿菊。瞎婆婆的亲人们生前死于战乱,不论是捧骨灰还是守夜的担子自然交给了收养的阿菊。虽然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阿菊的身世,即便是心有怨怼的人,在这时也没有阻拦。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除了血统上也没有什么罪,怪世事弄人吧。

 阿菊在简陋的灵堂独自守夜,他十岁,已然是孑然一身了。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外边披着丧服,腰部系着麻绳,滴水未进跪了大半夜。夜里下了雨,这凄风苦雨声声入耳,更显得灵堂死寂。阿菊并不害怕鬼魂,只担心瞎婆婆转生的路会不会太长太冷。

 忽然而起的脚步声在这时便格外响亮,阿菊昏昏沉沉地瞪大眼睛,看向来处,只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脑袋里一阵轰鸣,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声再次入了耳,由远至近,滴答,滴答。阿菊缓缓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眼皮又合上了,只觉着有湿湿冷冷的东西垂在唇边,他下意识去抓,却被握住了手。龟裂的唇边沾上了甘甜的液体,他伸舌去够,液体缓缓入喉,令他神识逐渐清明起来。

 “哎呀,你昏倒了。”耳边是陌生的声音,但勾起了脑海里久远的一幕,阿菊再次艰难地睁开眼,眼帘里是垂在他眼前的一缕乌发,湿冷顺滑,视线再往上移,便看到了当日的阿耀。

 阿菊看向抱着他的阿耀:“你……”

 阿耀微微笑着,眨眨眼,并不说话。他是特意来的,那时候的心情目的景状都已不可考,他就是来了,抱起了晕倒的阿菊,用芋叶盛着,为阿菊接来这无根水,喂着喝下。这无根水,于风雨里露天承接,不使落地,最是纯净。

 阿菊怔怔地望着上方阿耀,阿耀亦看着阿菊,阿菊流下了第一滴泪,沿着脸颊滑落,眼泪也似这无根水,飘飘摇摇。阿耀忽地伸手去接,泪水便随风而逝了。之后的一生,阿菊再也没有哭过。


后半夜雨便停了,甚至出了月亮,空气潮潮的,有着泥土和叶子的气味,十二岁的阿耀陪着阿菊守夜,夜凉如水,蝉鸣弱了,秋虫唧唧,有几点萤火游荡。

 “我有罪吗?”阿菊忽然喃喃道。

 “什么?”阿耀揉了揉眼睛,没听清。

 “有人说是我克死了婆婆,”阿菊的声音很轻,带着这个年纪的孩子少有的成熟和疲惫,“只要是和我好的人,都会死掉。”

 “我不信这些,”阿耀露出了宽慰的微笑,他摸了摸阿菊的头发,“而且啊,就算是真的——我小时候有人给我算命,说我是福禄之相,偏偏不怕你这样的。”阿耀说的是实话,他戴着的那块白玉佩,便是母亲唯一一次带着他去她故乡省亲时车站的算命先生给的,说有此玉佩,会保得他一生无忧。

 阿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阿耀便拉住他的手。


“以后会很难,但是没有关系……我阿娘说,万里无云万里天,整句怎么说的来着,”阿耀摸了摸脸,一时间又记不住了,“……什么,万里无云万里天来着。”

 阿菊看着阿耀苦恼的样子,心里却相反地平静下来,他轻声补充道:“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你怎么知道的?”阿耀很惊奇。

 “……我看的书里正好有这一句。”阿菊说,瞎婆婆拜托村子里的老师教阿菊识字看书,他平时没事做就去看书。

 “嗯,就是这样的,所以,一切都会过去的……”阿耀其实也不怎么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但按照他的意思,大约和柳暗花明又一村是差不多的意思。

 阿菊只是笑笑,他依然跪着,这灰暗的看不见尽头的一生,好似有了一丝丝光亮。

 在阿菊又要栽倒之前,阿耀塞给阿菊一件东西。

 “是苹果。”阿耀眨眨眼,黑夜里看不大清楚。

 阿菊只觉得有清风吹过,他低头一看,手中被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苹果,他却还想着要给没牙的瞎婆婆吃,可意识回转,便想起瞎婆婆已经不在了,心下黯然。

 “是甜的,我尝过。”阿耀见阿菊不动,连忙解释道。

 阿菊翻转了一下苹果,只见苹果真的缺了一小块。

 可不是尝过吗?



之后阿耀和阿菊才真的熟识起来,两个人年龄相差无几,又都是村子里不受待见的那两个小孩,自然亲近。两人一起去几公里外唯一的小学上学,常常结伴而行,他们一同走过崎岖的山路,见过黎明的晨光与归来时的暮光。阿耀同阿菊讲母亲跟他讲过的故事,阿菊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听着,偶尔说上几句,阿耀也不觉得阿菊闷,反而是每天都想着怎么逗着阿菊开心。

 阿菊在瞎婆婆死后便归了村长管,但也只是偶尔过去吃饭,他还住在瞎婆婆原来的房子里。会有好心人给阿菊送些吃的,实在不行就上山采点野果,去水里抓点鱼,阿耀瞧着心疼,也偷偷把自己吃的分给阿菊一半,阿菊便像是山里一株野草,经风吹雨打,苍白孱弱,但算是活下去了。

 在母亲嫁过去第二年,阿耀便有了一个妹妹,因为是梅花满枝头时生的,便唤作梅梅。虽是同母异父,但阿耀也对他的妹妹心疼得紧,平日的行事言语做不得假,原本对他少有辞色的继父也觉着这继子顺眼起来。

 阿耀母亲是温柔善良的人,她得知阿菊身世后,唏嘘良多,嘱咐阿耀平时多照顾些。她偶尔喊着阿菊来家里吃饭,有一回煮了一条红烧鱼特意让阿菊来吃,那是阿菊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鱼。她微笑着抚摸阿菊的发,阿菊悄悄地抬起眼,眼睛又一酸,赶紧扒起饭。等他再次抬眼,便发现面前的饭上就多出了一块鱼肉,再看过去,阿耀正对他挤挤眼,嘱咐他快吃。

 在回去的路上,阿菊低着头走,阿耀跟着,阿耀母亲远远目送着。阿菊想哭,他想妈妈,想那个在春日跳湖的妈妈,其实也不是,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他眼睛的酸涩越来越多。他答应自己瞎婆婆死后就不再流泪了,要做一个大人,好好活下去,可是要哭时是忍不住的,眼泪不住打转。最后是阿耀忽然揽过他,抱住了他。两个少年都瘦弱纤长,抱起来像是抱着骨骼,骨肉粘在一起,发出艰涩的声音,但是谁也没放手。

 “有我在呢?”阿耀拍了拍阿菊的后脑勺,他在阿菊埋头扒饭时便看到了阿菊眼底将落未落的泪水,他心口陡然一疼。

 没有人看到,阿耀也没看到的是,阿菊在眼泪涌出之前埋到了阿耀的肩头,这就把眼泪忍了回去,只是多多少少还残留着湿意,阿耀以为那只是露水呢。


那年的春天也来得迟,这回是阿耀和阿菊一起去摘野枇杷,阿耀爬树很是了得,他爬上这山头最高大的一棵枇杷树,据说有百岁之龄。阿菊看得心惊,怕阿耀不小心掉下来,不过阿耀蹭蹭蹭地就爬到了枇杷树的高处,对着底下的阿菊打招呼。阿菊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招手回应道。

 阿耀就那样坐在枇杷树高高的枝头,将枇杷一颗颗摘落,往地上扔去。阿菊则在地上拣着枇杷,不一会儿,面前衣服围着的兜里装满了枇杷。

 此间事毕,阿耀和阿菊坐在枇杷树下,吃酸甜的枇杷,吐出的核被扔到了不远处的山沟沟里。阿耀对着阿菊谈起枇杷,他继父以前就种过枇杷,他还帮着抓过虫子,比阿菊懂得多了。他谈起枇杷的品种和颜色,变戏法一般拿出两颗和其他淡黄色枇杷不同的橙红枇杷。

 “是红色的……是我偷偷从村子里的枇杷园里摘的,比这个野生长的要甜多了,”阿耀把其中大一点的那颗给阿菊,笑着说,“你一个,我一个。”

 “你那时候送我的……”阿菊记得初次相遇时的场景,犹疑地伸出手。

 “我叔叔要追求我阿娘,拿来贿赂我的……追到手了,就再也不肯给我吃了,对我阿娘也没最初那么好了,”阿耀说着露出苦笑,“拥有了,就不再担心失去了。”

 阿菊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他口齿笨拙,他小心地剥开自己手中那颗比较大的枇杷,递到阿耀嘴边。阿耀下意识啊呜一口,直接咬到了阿菊的手指头。

 阿耀顽皮地舔了一口,阿菊脸一红收回手,阿耀笑眯眯地将剩余的果肉咽了下去。

 “……从那时候就觉得阿菊很像女孩子,连剥枇杷的动作也很像女孩子啊,”阿耀继续调笑道,他熟门熟路地剥开另外一颗,他盯着阿菊通红的唇,“来,该我喂你了。”

 阿菊不忍心拒绝阿耀的好意,就那么脸红着吃下了阿耀亲自喂的枇杷,好一会儿都舍不得把核吐出来。


“……是不是明年这个山沟沟里会长满枇杷树了?”阿耀将枇杷核扔下,疑惑地问道,“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现在种种看吗,”阿菊将舌尖上的核抵出,吐到手心里,“记个标志吧。”

 两个人说干就干,把枇杷核栽下,又在边上插了根木牌,用尖锐的石子刻上两个人的名字。

 “阿耀和阿菊。”两人一同念出声,又对视一眼,穿林而过的山风吹过两人的发,将阿耀的长发吹得很乱。阿耀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期许着什么,阿菊呆呆地看着,阿耀睁开眼,发觉阿菊看他,他也认真地看着阿菊。两人心里模模糊糊觉得,若是这样相伴到人间尽头,也不是什么坏事。

 很快阿耀笑出声,阿菊也跟着笑了,两人笑成一团,追逐打闹着,又当这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是一阵风了。


几年之后的阿耀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阿耀念着便不知为何想起这件事,独自去山上看。

 可那时候这儿因一场山洪暴发完全改换面貌,早就寻不到那短短的木牌,甚至连那棵百年的枇杷树也不见踪影。短短数年,已是沧海桑田,人世间的事大多如此。这是后话不提。



阿耀和阿菊相识第四年,秋始夏余的某一日,他们晚上相约去捉蛐蛐,可最后两人蛐蛐没抓到,阿菊倒是脚一滑摔进了泥坑里,阿耀赶紧跳下去把阿菊拉了出来,最后两个人都变成了脏兮兮的泥猴,这样根本都没办法回家。阿菊为阿耀着急,他回那个无人的家,但阿耀却不行,最后是阿菊拉着阿耀走,去那个无人的家。

 瞎婆婆的院子里有一口井,附近的邻居时常过来打水。阿菊从小便会打水,满满的一桶,不偏不倚。他拿来水瓢,为阿耀清洗身上的污迹。

 阿耀脱下衣服,月光冰凉温柔,照在阿耀苍白结实的身躯上,阿菊觉得有些炫目,稍稍别过了脸。阿耀坦然地坐在凳子上,井水从阿菊的手心流过,一路落在他身上。水浸没阿耀长长的乌发,带去上边的泥点,阿菊的手指穿过柔顺的发丝,不忍离去。

 “发什么呆呢?轮到你了。”阿耀的动作利索得多,他歪着脑袋,将垂到一边的头发绞干,对身后的少年微微笑着。

 阿菊愣着没反应过来,是阿耀直接伸手代劳,解开了阿菊的衣衫。两人并非第一次裸诚相见,但这次总是有些不一样。阿耀本来还嘻嘻哈哈笑着,现在屏住了呼吸,收敛了放在阿菊身上的目光。

 十四岁的阿菊长得纤细秀美,身体在月色下如同雪白的游鱼,十六岁的阿耀心头一荡,慌乱下更是不小心碰到阿菊的腰,只觉触手光洁冰凉。他忽然有些口渴,直接别过了脸。

 “我给你打水。”阿耀仿佛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般,转身要去打水。

 阿菊拉过了阿耀的手,他踢了踢旁边的木桶:“我已经打好了。”

 “我自己来。”也不管阿耀心里想了些什么,阿菊倒了一脸盆的井水,举着便让井水兜头淋落,仲秋的深夜,瞬时冷得牙齿打颤。

 “哎哎,不要这么着急啊?”阿耀心头的那一丝丝异样和绮思全数化作了心疼,他熟门熟路地进了房门,给阿菊找来了干净的衣服,递给还在咬牙紧撑着的阿菊。

 “穿上吧。”阿耀在心里微微叹息,阿菊倔强起来谁都没办法让他心意回转。

 阿菊一声不吭地穿上衣服,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阿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去给你也找一件。”

 “唉,不必。”阿耀连忙拒绝,马上又后悔,不该拒绝的。

 “会被阿娘担心的呀。”阿菊也是一位分外执着的人物,他给阿耀找来了衣服。又把两个人的脏衣服就地洗了,捣衣杵发出咣咣咣的声音,与远方村落传来的狗吠声遥相呼应。

 除却捣衣声,水流声无比静谧,和此刻微薄月色一样。阿耀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托腮看阿菊洗衣服,他在这方面远没有阿菊擅长,只得干看着:“哎呀我说……”

 “嗯?”阿菊正将一件衣服给拧干,水滴滴答答地滴到脸盆里。

 “如果阿菊是女孩子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嫁给我……”阿耀悠悠地说,带着几分笑意,眼睛不住望着天上的星星。

 “说什么呀。”阿菊不喜欢这个玩笑,可是阿耀笑嘻嘻的脸让他没办法生气,他只好挥起捣衣杵,继续洗起衣服来,只是动作很是用力,怀疑他把衣服当成是阿耀。

 阿耀见阿菊没有很生气的样子,于是得寸进尺地笑道:“因为一般人家里洗衣服的都是女孩子呀。”

 阿菊这回干脆连衣服都不绞,直接挂了上去,水哗啦哗啦地流了一地,接着理都不理阿耀,起身往家里跑去,并把门重重关上了。

 阿耀见阿菊似乎真的生气了,后悔极了,连忙敲门道歉,可是阿菊并不开门。

 “那……我做女孩子也是一样的嘛!我也可以学起来洗衣服!”阿耀好声好气地道歉,“我错了,阿菊别生气啦。”

 “不要,我们都是男人,做什么女孩子?”阿菊的声音闷闷的。

 “可是只有男孩子和女孩子才能,”阿耀本来是高声说的,接着才心虚地把最后几个字放得很低,“在一起啊……”

 阿菊并不说话,阿耀哄劝了好多声也没回。阿耀只得先走:“好梦,阿菊,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

 阿菊仍旧不说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但听到阿耀说“在一起”那几个字,生气又化作了甜蜜和无奈,可是再开门似乎又显得服了软,阿菊梗着一口气,直到听到阿耀离去的脚步声才缓缓靠在门上,同阿耀道别,喃喃着:“更深露重,路上小心,阿耀。”


当夜,阿耀做了一个梦,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以往梦里的对象一向模糊不清,犹如晨雾一般模糊飘渺,这次却有了清晰的影子。不是村子里漂亮的女孩,而是月光下裸着身子的阿菊,阿菊咬着薄唇,皓白的手腕别在身后,对他微微一笑,那一刹那,好似春光迟来。

 隔日的阿耀想不清这个梦有什么意思,他也不敢去想,也不敢再看阿菊,那日头一次不和阿菊一同上学,独行在山路上,阿耀第一次发现这原本热闹的山谷居然如此寂静而寥落。

 最后是下课后,阿菊跑了过来,手中握着一只被他手心焐热的酸橘子:“喏,给你。”阿菊的声音很轻,他抿着嘴唇,怯生生的,像是多年前那位不要阿耀枇杷转身跑走的小孩。

 “你自己留着便好。”阿耀没想清楚自己的事情,走神着不去接,结果橘子掉在了地上,一路滚到村子里偷偷喜欢阿耀的阿月脚下。阿月蹲下身捡到,欢喜得不行,阿菊脸皮薄,只得让她名正言顺得了去。

 可回过神阿耀不干了,他走过去拿走了阿月手中的橘子,笑眯眯地说:“明天再给你带更好吃的,这个呀,是阿菊特意给的,归我。”阿月对着忽然凑近了的阿耀,好半天舌头打结,最终是脸红地点点头,如风一般跑走了。阿耀回过头对一边的阿菊眨眨眼,他也没把橘子还给阿菊,自己收了起来。

 “你在生我气吗?”阿菊在阿耀身后,轻声道歉道,“别生气了……我昨天夜里不该不理你的,但是你也不准拿我开玩笑了!”

 “怎么会?我没有生气,我以后也不会开这种玩笑了,”阿耀抬起头来,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半的橘子,是分给阿菊的,他微笑着说,“一起走吧。”

 阿菊原本沮丧的脸忽然焕发了神采,他笑起来矜持而温柔,像是缓缓绽放的山樱花。

 阿耀的心猛然震颤,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阿娘说过的“心动”的意思,这是一个清秋,他仿佛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樱花绽放,洁白烂漫,而他行在路间,高声放歌,去见某个在尽头的人。他笑得更加灿烂,心在这样的笑容中慢慢黯淡了光彩。他比谁都明白,他和阿菊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之后的阿耀经常做梦,白天的阿耀和阿菊以礼相待,两人是情同手足的挚友,而夜晚的阿耀亲吻阿菊的脸颊,和他手牵手走在山樱花盛放的山崖边,在一个寒冷的秋夜抚摸他冰凉的身体。阿耀也不知道这情从何而起,亦不知道将以何种方式终结。

 而有一日母亲忽然叫住阿耀,问他:“你知道佛说的八苦是什么吗?”

 阿耀母亲在这一年又怀了孕,她信了佛,家里摆着一尊佛像,闲时一边照看梅梅,一边念经,性格也变得更为宽容和善。阿耀这个年纪,不怕天不怕地,也不信鬼神,自然不明白佛书里说了什么,母亲低声道:“佛说八苦,便是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

 “……我不信这些。”阿耀笃定地说,他已经是个大人,长得美而凛冽。他脑海里瞬间掠过了阿菊的脸,有一丝丝恐惧,但面上仍然冷静。

 “可人一生若不苦,又怎知何为乐呢,”阿耀母亲宽和地笑说,“我只想和你分享一些人生所得,书上说的也不是全是对的。”

 “知道了,谢谢阿娘。”阿耀低下身,逗着身边玩耍的梅梅,梅梅伸出手,咯咯笑着,阿耀把她抱了起来。

 “去吧,阿菊在外面等你好一会儿了。”阿耀母亲看了一会儿,伸手接过梅梅,打发阿耀快走。


他们要去那边山头看戏,趁着天色还早,阿耀和阿菊便放慢了速度走。

 “阿菊,你觉得人一生最苦的是什么呢?”阿耀转过脸问阿菊。

 “是……是和阿耀分开。”阿菊初时茫然,后来便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和你分开。”

 阿耀的微笑浮在嘴角,他握紧了阿菊的手:“我也是。”他的手比阿菊大一些,介于小孩和大人之间,而阿菊的手比孩子的大不了多少。

 阿菊有一丝丝慌乱,但阿耀牵得很紧,他挣脱不了也没办法挣脱,他甚至并不想挣脱,想要一直和阿耀手牵手,走下去。


其实阿菊根本没看多少戏,阿耀中途睡着了,靠在他身上,他一动不敢动。周遭的喧喧嚷嚷,台上的唱念做打,都化作了默片,只记得有女角涂着粉墨,提着水袖,咿呀咿呀念着唱词,歌声婉转。

 是很久之后,阿菊知道这个戏唱的什么,这句词又是什么。

 她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似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时光如水而过,来时风月多,去时霜满面。

 阿耀母亲生下了一个男孩,名为阿镜,梅梅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出落成了小姑娘,而阿耀和阿菊也长大,彼时阿耀十八岁时阿菊十六岁,阿耀要去镇子上做工,阿菊还留在村上。阿耀把对阿菊的这份情愫藏在心底,发誓不会有让它见到天日的那天。两人仍如平日一般要好,有一日坐在山坡上谈起未来,阿耀说要去镇子上做木匠,阿菊说想做个老师,教孩子们认字。之后的阿耀便花上半个月的工钱给阿菊买来书和纸笔,他们写字都好看,阿耀的苍劲有力,阿菊的娟秀写意,两人偏又认为对方的更好看。


那年的雨从梅雨时便开始下起,断断续续下了许久,好不容易放晴几日,又开始下暴雨,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都说从未见过下了这么大的雨,怕是龙王爷发怒。这场雨开始是淹了许多低地的庄稼,接着淹了桥,又漫了上来,山塌了一半,埋了几个人,还阻了县里来救援的人,也差点挡住了阿耀回家的路。

 阿耀满身风雨回家时,一路听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幸运的是他家在村子高处,是受到影响最小的区域。阿耀留在家里吃饭,母亲张罗了一大桌饭菜,席间聊着村子的家长里短,阿耀认真地听着。最后母亲看了看阿耀,有些为难地开了口,带着几分歉疚。

 “阿菊住的地方,似乎被淹了……我们让他住过来,但阿菊说阁楼还能住人,迟迟不肯过来。”

 “……是的,阿菊哥哥不肯过来。”梅梅跪在凳子上,给阿耀夹菜,“来,哥哥,吃这个。”

 “我们家要吃饭的口已经够多了。”继父拍了拍桌子,他并非对阿菊有偏见,而是实在生活艰辛,不想有多余的负担,阿菊虽然会过来干活,但终归是个外人。

 “现在阿耀也能赚钱了,没过多久阿菊也能赚钱,”母亲把阿菊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极力辩护道,“我看阿菊心善,我们就当多养个孩……”

 母亲话音未落,心急如焚的阿耀已经扔下了碗,拽过边上继父下地时的蓑衣便跑了出去:“我过去看看。”

 母亲哪能不知阿耀要去何方,可是此刻外边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是正午的时候,天光晦暗,几道闪电穿梭于云中,隐隐约约的惊雷在天地间里酝酿。

 “你现在过不去的呀!”母亲在阿耀后面喊着,作势也要跟上去,而继父及时拉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接着突如其来的一道惊雷落下,坐在椅子上的梅梅吓得哭了起来,还在摇篮里的阿镜更是嚎啕大哭,母亲连忙去哄,但是入到雨幕中的阿耀什么都没听见,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了小路上。


平日熟悉得可以闭上眼奔跑的村子换了模样,变成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汪洋大海。去阿菊家要过桥,河水涨满,桥早就被水淹了。雨下得大了,水雾弥漫成一片,蒙住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阿耀害怕阿菊有事,不敢走得太慢,也不敢太快了,要是他被水冲走了,阿菊该怎么办呢——阿耀先想到的是阿菊,之后才是阿娘和弟弟妹妹一定会很伤心。

 阿耀花了好些气力才找到阿菊家,准确来说,是曾经的家。就在清晨,这儿山塌了,地陷了,什么都没有了,水面之下是残垣断壁,水面之上是苦难命运。阿耀不信阿菊会在埋葬这废墟底下,他踩着泥水,亲自去找,可是除了废墟还是废墟,手心和手指被碎石子搞得满是伤,也没有半分要停止的意思。

 “阿菊……阿菊你在哪儿呀?快出来……不要玩捉迷藏了!”阿耀喊着阿菊的名字,雨水落在他身上,不知是无根水还是他的眼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耀抬头望去,什么都看不清了,他颓然倒地,只是喃喃道:“阿菊……阿菊。” 


天大地大,山间全是风雨声惊雷声和回音,接着那道回音里忽然掺杂了其他的什么,是另外的声音,由远至近。阿耀茫茫然回头,他只见日思夜想的白衣少年一步步朝他走来,像是某年某月某天那人走到他心里。

 他满脑子都是阿娘念给他的一句词: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天大地大,只要怜取眼前人。


“阿耀……”阿菊轻声道,接着声音变大了,“阿耀!”

 阿耀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站了起来,仍沉浸在虚惊一场的“惊”里,害怕一切是一场梦。那这场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什么时候会结束?或者说,人的一生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阿耀……”阿菊走得快了,他叠声叫着阿耀的名字,“阿耀、阿耀……阿耀啊……”

 阿耀也跑了过去,他将身上早已湿透的蓑衣给脱掉,紧紧抱住由走变跑奔到他身边的阿菊,紧紧地抱着他。阿耀高上阿菊一些,下巴抵在阿菊的肩膀上,冰凉的雨水打在他们身上,但他们不觉得冷。


“阿耀,谢谢你能来……”阿菊搂紧了阿耀与他一般单薄的身体。

 “阿菊,也……谢谢你没事……” 阿耀几乎是落下泪来。

 “我没事,阿耀,你不要担心。”阿菊安慰着阿耀,手放在阿耀乱糟糟的长发上,想要为他理清楚,可是怎么也理不清楚。

 好一会儿之后,阿菊忽然小声地说:“阿耀啊,你知道吗?我没有家了。” 

 阿菊的面色苍白而哀伤,透着让人心疼的坚忍。可是阿菊明白,瞎婆婆死后,他就没有家了,更远来说,这世间,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阿菊没有哭,他微笑着说:“我从此之后就真的只是一个人了,无牵无挂……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倒是阿耀哭了,满面风雨,他哽咽着:“你还有我呀……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所以你也不准……”所以你也不准,不准离我而去。

 “是啊,我只有你了,”阿菊用劝慰的口吻说,他温柔耐心地安慰着阿耀,“……阿耀好好的,我就觉得很开心了。”以前一直是阿耀照顾阿菊,此刻却是倒了个个,阿菊在失去一切后反倒生了无穷的勇气。

 哪怕之后的命运如何嘲弄于我,之后的人世如何艰辛,想到你,我仍然有生存于世的勇气。



当夜,阿菊便住在了阿耀家,两人洗了热水澡,又填饱了肚子。两人窝在阿耀的床上,阿耀长大了,住在阁楼的小房间里,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他们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但今天仿佛劫后余生,总是不大一样。只听得外边风雨停了,意味着雨季就要结束了,到了深夜居然出了月亮,但两人还未睡着。

 月光落在这满目疮痍的湿地泽国之上,这十五的月儿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只管温柔妩媚地洒下清辉,照得九州捣衣声。


“我喜欢你。”阿耀望着落下的月光,忽然说。他原本想一生都不想让阿菊知道这个秘密,但这海底月是天上月,这眼前人是心上人,他忍不住要自己的心头血捧出,给心上人看看。

 “我知道。”阿菊轻声回答,他当然知道阿耀对他的,犹如他对阿耀的。他不是顽石,是温润白玉,玲珑剔透,他知道阿耀喜欢他,比阿耀自己都明白。

 “那你呢?”阿耀不敢用力呼吸,害怕惊扰到了此刻的月光和微风。

 “……你说呢。”阿菊叹了口气,声音是温柔的。

 相处多年,两人熟悉对方的所有如同熟悉这方天地的一草一木。阿耀自然听出了阿菊的言下之意,他开心得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了,但是阿菊冰冷的手拉住了他。

 “阿娘和叔叔都还在睡呢,梅梅也是,阿镜好不容易不哭睡下了……”阿菊原本微笑着的脸暗淡了下去。阿耀何等聪明,自然明白阿菊的意思,他安静了下来。

 “睡吧。”阿菊翻了个身,他有些不好意思面对阿耀,他竭力镇静,实际上是怎么都睡不着的。

 “好、好的。”阿耀也闭上眼睛,可是也是毫无睡意。


谁也不知道这个吻是谁先开始的,多半是阿耀,他以为阿菊睡着了,便偷偷地亲上,但阿菊没睡着,作着便要推拒。阿耀不依不挠地要继续,他掰过阿菊的脸,迎面吻了上去,阿菊见阿耀决心坚决,便以退为进,往后倒去。半个身子落了下去,木制的阁楼地板发出咣当的声音,阿耀仍旧前进,够到阿菊的唇。这下阿菊无处可退了,他一只手抓着阿耀的手臂,一只手又忍不住抚过阿耀垂下的乌发,阿耀身披月光,看得阿菊目眩神迷。阿耀见阿菊出神,便再次欺身吻了上去,阿菊不敢张开唇,阿耀也不强迫,阿菊想要说些什么,刚张开唇就被阿耀寻得空当,两人的舌头交缠在了一起。

 如瀑的湿发隔绝了隐隐的月光,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青涩,莽撞,小心翼翼,不得章法,却透着十足的温柔。

 “……想和阿菊在一起。”在吻的间隙,阿耀小声地说,又吻了上去。

 “阿耀……阿耀。”阿菊只是唤着挚友兼恋人的名字,不断重复着,又被阿耀的吻给咽下,他抓紧阿耀的手臂,不敢放手,怕自己真的摔下床……又好似这名字,这双手,是这茫茫人间、这三千世界唯一的慰藉了。

 两个人吻到情热,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听得底下阿耀继父的鼾声,吓得两人一同滚落在地,发出好大的声响。两人好一会儿不敢动,直到那鼾声弱了下去。外边虫声唧唧,月光暗淡了颜色,只剩下一身的淋淋的汗冷却了,粘在了身上。


不多时,今夜的月便落下了。


阿耀又陪了阿菊几日,便在洪水退后,去镇子上打工了,他打算和老板说,多收一个人,工钱可以拿少点,有的吃住就好,老板答应了。阿耀安排妥当后,便心无旁骛地做起工来,等下一次回家,便能带上阿菊了。


但世事不尽如人愿,相反,处处与人为难。阿菊得了严重的风寒,咳得厉害,没办法再去做工,等阿菊好了点后,老板又对阿耀说不需要多余的人手了。阿耀很是沮丧,倒是一边的阿菊拉住阿耀,安慰他,说他可以找在村子里教小孩们认字的工作,虽然钱不多,但是勉强够活。阿耀无法,只得点点头。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寻了个无人经过的僻静角落好好叙了衷情,吻比之前的更为热烈,吻之外的也有,仅限于浅尝辄止,两人都迷迷糊糊的,实际上什么都不懂,但是本能地知道一些事。阿耀亲了亲阿菊的额头,眼睛亮亮的,又撒娇着让阿菊也亲亲他,阿菊拗不过,只好踮着脚亲上阿耀的脸颊。最后是阿耀送阿菊回家,阿菊陪阿耀到村口,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

 那一年夏天,许多小孩被山洪冲走,但都和阿耀与阿菊无关,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望着同一个月亮。


又有某年一日,阿菊得了空,去镇子上找阿耀,两人坐在阿耀的小房子里,手牵手躺着聊了好一会儿。阿菊坐起,将藏在兜里的一个小盒子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阿耀懒洋洋地躺着,他那时候觉着未来坦坦荡荡,山长水长,天高地阔的,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的。

 “是戒指,婆婆给我的……说以后给我娶媳妇用的,还好我总是带在身边,才没被水冲了走,我也不会有什么媳妇了,就送给你吧。”阿菊将银戒指拿了出来,抓着阿耀的手,比了比,可阿耀的手指只有小指够戴。

 阿耀开心得紧,他攥住戒指,也发现自己怎么也戴不上这枚戒指,戒指是做给女人的,阿耀的骨架不合也是正常。还好阿菊聪明,取了一边绑东西的红线,细细编了绳,将戒指挂了上去,又打好小小的结,递给了阿耀。

 “……那、那我把这枚玉佩送你,”阿耀这回接得郑重其事,他把戴在自己脖子上的白玉摘下,交到了阿菊手里,“是我从小戴到大的……算命先生说它能给我挡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那也挺好的。”

 阿耀笑眯眯地说着,眼睛一直盯着阿菊,阿菊被盯得全身不舒坦。阿耀开了一坛自己酿的枇杷酒,酒不烈,可阿耀醉了,牵着阿菊的手在脸上摩挲,又亲了亲阿菊胸前那块的白玉,一路天雷勾地火地吻了下去。阿菊才明白阿耀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没办法推拒阿耀的任何要求,两人终于在交换定情信物的那夜,拥有了彼此。

 是夜无月无星,但心上人是月,他的眼睛是星,他眉目是山峦,他吐出一口气,成云成雾,他爱你,这情深似海,江河纵东流。

 烛光下,阿耀犹如天上的仙女一般清丽,而阿菊也面色嫣红,害羞的少年如雪白栀子花缓缓绽放,只是最后的喘息变作了咳嗽。这是他的旧疾,阿耀看得心疼,又毫无办法,还好渐渐平息了。

 一阵风吹灭了烛光,两人相依着坠入梦乡,呼吸间都是枇杷酒的香气。



如此过了一些时日,在某年的某个夏天,阿耀二十岁时,阿菊十八岁时。负责任的阿菊为了送一个没娘的孩子从学堂回家,归来时被雨淋了个透彻,便发了烧。阿菊不是第一次淋雨,但这次不一样,阿菊真的病倒了,村子上的大夫来看了,熬了几服药,但阿菊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是越来越严重了。

 病来如山倒,阿菊小时候便生过一场大病,之后也小病不断。等几日后阿耀知道阿菊得了病,带昏迷不醒的阿菊去县上医院时,听到的都是但凭天命之类的话。

 阿耀不信,说不论多少代价他都愿意为阿菊看。医生却无奈地摇了摇头,让阿耀带着阿菊回家去:“若是能撑过去,那便撑得过去,若是撑不过去,那也……命当如此。”


阿耀带阿菊回家,搭了村里人的三轮车。可路上三轮车坏了,阿耀便下了车,自己背着阿菊回家,是春光已尽的时刻,但路上仍遗留着绝美的山色,阿耀和阿菊聊天,聊他们初遇的时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我觉得我那时候就有点喜欢你了,”阿耀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像是在哄梅梅睡觉,“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县里住,和村子里不一样,大家都不认识我们,也不会觉得我们奇怪了。”

 “骗人。”阿菊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充满孩子气——而他何曾有过孩子气的时候。得了这样的重病,才好小小地同喜欢的人撒撒娇,阿菊觉得很幸福。

 “真的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阿耀好声好气地哄着阿菊,“我都想好了,我们还能去很多地方,我带你去北方吧,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北方,我阿娘的家乡,那里冬天下雪,雪呢,就是雪白的花,可好看了。”

 “你还是在骗我,阿耀。”阿菊知道自己大概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他隐隐约约觉察到的。最近总是随时随地要入睡,全身疼得紧,尤其是胸口,动不动就咳出了血,红得刺目,阿耀却当没看到,阿菊越发认为自己想得没错。

 “我最喜欢的人是阿菊,这句总不是假的。”阿耀说着甜蜜的情话,眼底都要流出蜜来。

 “我也最喜欢阿耀了。”阿菊少有如此表露心迹的时候,但是眼下,和阿耀的一分一刻都得好好珍惜。他明明还想说很长的话,但是恐怕都来不及了。而且若是死了,那得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见不到阿耀了,阿菊觉得难过。

 “最……最喜欢了!”想着想着,趴在阿耀背上的阿菊,又将心意说了一遍,“我也想跟阿耀一起看雪,我还没看过雪呢……听说我的家乡,啊,不是,是我死去母亲的家乡,也有很漂亮的雪花。”

 “是啊,是啊,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一起去看。”阿耀笑着应答,笑意是真的,哀意也是真的,唇角的微笑和通红的眼眶,都是真的。

 “……阿耀,我昨晚梦见玉佩碎了,我本来吓了一跳,以为玉佩还是你的,后来才想起,玉佩给了我……还好是我,”阿菊小声地说,他的话里带着十足的歉意,他抚摸着阿耀长长的发,“抱歉,阿耀,我没想到会这样。”

 没想到我会得了病,没法长命百岁,没办法陪你到很远的天涯。

 阿耀怎么可能生气,他若是生气,也是自己的气。他安慰着阿菊:“我会治好你的,别怕,你不会死的。”

 “我当然相信你……阿耀从不说谎。”阿菊笑了,好似刚刚说阿耀骗人的人不是他一般。

 “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很远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阿耀哽咽着,他竭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好的,都听你的,”阿菊一一应声,什么都说是,他一直这么乖巧,这个时候也是,他伸手抹去阿耀落下的眼泪,笑着说,“不要哭啊。”

 又走了一段路,阿菊问阿耀:“若有来生,阿耀,若有来生,你想变成什么?” 

 “我来生要做一棵枇杷树,努力结最甜的枇杷给你吃。”阿耀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那我就变作雨吧,我不让你知道我是那场雨,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夏天,落了就落了,” 阿菊点了点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他很少对阿耀做这样的表情,好似在任性撒娇,“等你反应过来时,你就结了很甜的果子。”

 “……我一定会认出哪场雨是你的。”阿耀没看到阿菊在背后做鬼脸,他努力不眨眼睛,因为他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唉,说着说着就哭了,阿耀,不要哭啊,”阿菊觉察到阿耀语气里的哭腔,他用手接住阿耀的眼泪,像是接住雨,他笑得很难过,“不要哭啊。”


后来两个人不说话了,阿耀依旧在山路间走着,他尽力走得平稳,不让阿菊感觉到颠簸。走了很久很久的路,阿耀以为阿菊睡着了,他也以为自己要睡着了,便听到阿菊飘渺的声音。

 “阿耀,我想吃枇杷。”

 阿耀转过脸去望,某一刻,阿菊有了他的样子,眉眼间像得惊人。



枇杷叶刷干净,加上冰糖文火煮着,再用纱布滤出叶渣,枇杷水清润养肺,止咳化痰,阿耀曾听母亲这么说。他踩着泥土,爬到高处,去摘枇杷树上新长的叶子。他爬树很厉害,这次偏偏摔倒,摔得一身泥土,摔在枇杷里,往后撑着的手摸到一堆这棵树上掉的枇杷。

 阿耀想起佛说八苦,生离和死别,求不得和爱别离,明明是一件事。

 阿耀也想起某一年他们也吃枇杷,用阿菊吐出的果核,种下了一棵树,又有某一年,山洪暴发,这里改换了模样。又过去了许久,而不知这漫山遍野的枇杷树,有没有哪棵是他们那时种下的。那时年纪少,不知怎的长大了,光阴是河,哗哗地流。阿耀便想起某句书上的话来,什么庭有枇杷树,什么亡妻,什么亭亭如盖。

 阿耀记得回去的路上有一个土地庙,他以前和阿菊来树林里探险时就路过,只是有些难找。不过阿耀熟悉这片山林就像熟悉阿菊的神情,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放晴。他找到了破败的土地庙,拍了拍蒲团跪着,他祝愿阿菊早日病好,此生无灾无难,平安顺遂。屋顶破落,漏些许天光,漏点滴雨在他眼睛里,他的眼里入了一道虹,褪了色的塑像变得五彩斑斓,他想这也算重塑金身,希冀山神能感其诚,让心上人好好活下去。

 用我的命去换吧。阿耀将那些枇杷放在案头,若是山神可以听到,那便用我的命,换阿菊的命,或者用我的来生,换阿菊的今生。

 阿耀没拿那些酸苦的枇杷给阿菊吃,而是花钱买了甜的枇杷,阿菊一定会喜欢。又嘲笑自己还是心不够诚,哪怕是山神也喜欢甜枇杷的吧?


阿耀刚到家又下了雨,雷声轰隆隆的,要将这大地给震醒,听路上的人们说,今年入梅比平时早了些,夏天可能会少点雨水,得早早疏通沟渠,这些人间寻常事,阿耀平日里听得多了,此刻偏偏听出一阵悲凉来,总觉得这人世间,最平常的红尘烟火,阿菊以后也未必享受得到,真让人难过。

 活泼可爱的梅梅最近也变得沉闷了,她看到进门的阿耀才两眼发光,邀功似的说阿菊哥哥还在睡。阿耀摸了摸梅梅的头发,又抱起她,发觉她比以前重了,之后才去打水洗枇杷叶,点上炉灶,将枇杷叶放进锅里煮。


阿耀母亲也回来了,她怀着第三个孩子,不出意外今年秋天阿耀会有第三个弟弟或者妹妹,原本站在门口看着阿耀的母亲悄然走到阿耀的身边,她用筷子娴熟地搅拌着沸腾的枇杷叶锅,嘱咐着让阿耀撤掉一些火。

 “我都明白……”母亲忽然叹了口气,她望向阿耀的目光并没有任何责难,而是看透世事的悲凉,“很早……很早就明白了。”

 “您在说什么呀,阿娘。”阿耀低下头,他见火又太小了,添了一根细的柴火,一双眼睛里都是跳动的沉默的火焰。

 “喜欢一个人欢喜的模样怎么能瞒得住人呢,”母亲的眼神雪亮,透着悲悯和温柔,“如春夜喜雨,如寒夜月光,如天空破晓,如惊蛰一声雷,是没办法瞒得住人的。”

 阿耀沉默着,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但他仍然感激母亲的宽容和理解,那是看破一切的,他苦笑着:“阿娘,您去休息吧,我看着就好。”

 母亲摸了摸阿耀的头发,她摇了摇头:“枇杷叶我煮着,你去看阿菊吧。”

 阿耀只迟疑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抱着买来的枇杷去了爬上了阁楼。

 “阿耀,你长大了,头发该剪该留都行,都听你的。”母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知道了,谢谢阿娘。”阿耀遥遥应道。


阿菊睡得很好,阿耀不忍心把他叫醒,只把枇杷放在床头。他接连着奔波,实在困极了,便趴在阿菊的床头假寐,后来真的睡着了,连阿梅将把煮好的枇杷叶水放在桌上都不曾发觉。


阿耀做了个梦,梦长得好似一生。

 隆冬漫长而春花烂漫,破晓时有一道惊雷,喜鹊咕咕地叫,身旁发光的虫儿飞舞,天上的星辰如织,空气潮湿得可以挤出水,又看不见一丝丝阴云,河水漫上山坡,纸船与满河落叶一起顺流而下……他走过很长的路,孤独而快乐,他牵过一个人的手,就再也不想放开。

 可是……总要放开的。



阿耀睡醒时,好似是傍晚,阴雨天辨不清时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到阿菊乖乖地喝着枇杷水。他去接阿菊手心里的碗,阿菊本想拒绝,可还是放开了手,放松了气力地靠在墙上,阿耀将清甜的枇杷水一口一口喂阿菊喝下。

 “我们今日来讲故事吧。”阿耀放下汤碗说。

 “讲什么呢?”阿菊的眼睛亮闪闪的,他很喜欢听故事。

 阿菊听瞎婆婆讲过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他们这儿的人只会说这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阿耀不大一样,阿耀母亲看过很多书,他小时候什么传奇话本都听过,讲起的故事也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阿菊常常听得入了神。

 这次阿耀讲那杜丽娘莺魂犹在,日日夜夜流连故园,只为寻觅梦中情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之后杜丽娘和柳梦梅便永生永世都在一起了。”阿耀讲故事娓娓动听,不比许多年前的说书人差。

 阿菊觉得这段耳熟,又记不清是哪里听过这样的故事。他叹了口气,不再去想,便开口讲起了瞎婆婆说的说了千百遍的故事。

 “……祝英台决然地飞入坟中,而后坟墓里就出来了两只蝴蝶,它们旋转着飞舞,飞得很高又很远……”阿菊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很高又很远。

 “阿菊,你说我梦见自己做了蝴蝶,那究竟是我蝴蝶做梦变成了我,还是我做梦变成了蝴蝶呢?”阿耀讲道。

 “……你若是在梦里做了蝴蝶,那我便是蝴蝶做的梦;若是蝴蝶做了一个梦,那我是梦里的蝴蝶。”阿菊望向窗外,有水珠连成线,线织成雨雾。

 “是下雨了。”阿耀轻轻叹道。


雨起初是细细密密的,过了一会儿才变得浩瀚滂沱起来,如网一般的雨雾将天地都连接在了一起。枝头的枇杷摇摇欲坠,落了一地,花叶沾着露水,洗了个干净,河水潺潺流着,满涨着如同一颗心,南方的雨季如约来临。而在遥远的北方,在一个无法企及的寒冷的严冬里,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阿耀搂着阿菊,阿菊靠在阿耀肩上,见远方山山水水都没办法阻隔的两只蝴蝶,翩然对舞,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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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为我而歌,故人因我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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